第四章(第1/2页)凰图

    商昭仪陪在皇后身边侍候进药。

    得了商昭仪神色示意,青蝉领了几个宫人,悄无声退出来,随在皇帝身后侍候。

    侧殿里浴汤正暖,水汽氤氲。

    皇上似已倦极,不待人侍候更衣,已自己利落地除下外袍、中衣……青蝉慌忙垂了眼,仍不意间瞧见了皇上赤裸的后背,男子颀长挺拔的身躯,蕴满力量的肌体,与肌肤的阳刚光泽,令青蝉瞬间满颊飞红。

    屏息等待皇上入了浴,她才敢上前服侍。

    皇上闭了眼睛仰靠在浴盆里,眉梢被水汽打湿,越发漆黑而锋锐。

    他的手慵懒搭在浴盆沿外,修长手指尖上有水珠坠下。

    青蝉敛息退到屏风旁,踯躅片刻,壮起胆子问,“皇上可要传膳?”

    皇上仿佛没有听见,闭目不应。

    青蝉垂首道,“皇上一夜未曾进过膳,奴婢青蝉,已备下了参汤……”

    “退下。”只淡淡两个字,皇上似已累极,不多言,不睁眼。

    “是。”青蝉只得噤声,低头一步步退了出去。

    想来皇帝并不记得谁是青蝉了。

    却在这时,听皇上问,“韩雍何在?”

    四更天时分,韩雍就再也睡不着,起身徘徊,听着窗外风雪呼啸,外头守卫来回踱步的足声,这一夜行宫里并不安宁,隐隐似有惊动。

    韩雍只能默祈,上苍保佑,千万不要是皇后不幸了。

    两朝老臣,一世仕途,战战兢兢到头,天家易主的风波都过来了,谁料得晚节不保,竟栽在这殷川行宫。原是风风光光持节出使,却落得如今待罪之身,即便侥幸不死,也难免贬黜流徙。恨只恨一念之差,自作聪明,被牵连进无底深渊,糊里糊涂受了奸人利用。

    韩雍当窗长叹。

    窗下书案上,砚台已干,笔尖墨涸,纸上只得寥寥几言。

    连日来被软禁在此,出不得斗室半步,提笔欲陈情上奏,向圣上禀奏此番冤屈,又不知这奏疏还能不能送得出行宫,至今也不知皇后生死。

    这孤凌云山之间的凤台行宫,霜冷玉阶,雾隐阑干,所见之处,一色素淡,乃至处处缥缈的熏香都是清冷的,如临月上广寒宫。

    初到时,虽觉孤寒,也有绝离尘寰的旷然。

    如今被拘禁多日,随行护卫俱都受制于驻守行宫的羽林军,韩雍颓然无计,只求早日被押回京师,面君领罪,是生是死有个着落。

    外头天色渐渐亮了,又是一夜过去,又得一日偷生。

    韩雍抚着花白长须,悲中长叹。

    房外脚步声近,房门打开,来的却是两名宫女,恭然请他前往觐见皇后。

    韩雍大喜。

    连日来第一次得悉皇后遇刺后的消息,看来千幸万幸,皇后性命无恙。

    跟随宫女一路蜿蜒而行,却不是去往内殿,渐渐沿深长甬道愈行愈至幽暗处,壁上宫灯也渐昏暗,异样的潮气与暗处滋生的霉味,韩雍惶然想,这怎会是去皇后寝殿的路,倒像是去往行宫地下的暗室。

    身为两朝老臣,韩雍不敢声言,强自镇定而行。

    守卫森严的暗室前,两名宫女挑着垂苏宫灯,停步门前,宫灯的光亮照见门后暗室里,那个悬在铁索上,血迹斑斓的人。

    扑入鼻端的血腥气,令韩雍心头剧跳。

    比之更令他骇然的是,地上伏跪着一个人,竟是随他出使南秦的副使钱玄。

    在此间一眼望见钱玄,韩雍心中怒恨交集,无数话涌至喉头,却顾不得立时责问,他的目光越过跪地的钱玄,投向宫灯光芒照不到的阴影处,那个负手而立的身影……韩雍不敢相信,一步步走近,乃至看清了那人的面貌,双腿立时支撑不住地屈了下去。

    地牢石砖的森冷触抵了前额,寒彻心魂,韩雍以额触地,砰砰连声,“罪臣韩雍见驾,臣有负圣恩,万死难辞罪疚!”

    “你是该死。”

    皇帝毫无起伏的声音里,辨不出喜怒。

    “你是博学之士,在朝多年,未曾卷入党争,一心治农修历,正因如此,朕才让你出使南秦,悉心勘查农事。你却自作聪明!”

    这四个字,韩雍听来,字字戮心。

    更令他惊疑不安的是,为什么皇上先行召见了钱玄,钱玄对皇上又说了什么。

    这个钱玄,是诚王门生,更在早年皇上还在晋王之位时,就随皇上出使过南秦。

    实则,韩雍心中一直明白,自己专事司农,于邦交往来,实在是外行,更不知晓南朝错综复杂的政事和人情之奥秘。副使钱玄,才是真正通晓南北,也远比自己更有玲珑心思。故而,钱玄的主意,韩雍自是采信的。

    伏跪在地的钱玄,一语不发,身形僵硬。

    “你为何煞费苦心找了这琴师来献予皇后?”皇帝语声悠缓,却冷如坚冰。

    “回禀皇上,当日臣与钱玄商议,置备什么贡礼来觐见皇后……钱玄称,皇后雅好音律,远居北地或许思念南音,恰好他府中有一个南人琴师,技艺冠绝,擅奏南音……他唤来此人,臣听了此人所奏的曲,便答允了。”

    韩雍战战兢兢奏对,心底也回想过千百遍,当日钱玄举荐琴师的情形。

    又听皇上冷冷道,“钱玄方才说,进献琴师是你的主意。”

    “这,这是颠倒黑白,臣冤枉,臣实在不知钱玄包藏祸心……”韩雍气怒之下浑身发抖,还欲再为自己辩白,却被皇上一声冷笑截断。

    “钱玄这副使,当初却是你自己向朕举荐的。”皇上语声里含了讥讽。

    “臣昏昧,臣有眼无珠……”韩雍此刻真真恼恨自己一生懦弱,为了不得罪诚王,明知诚王与皇后不和,向来力主废后;而皇帝对皇后,对南朝,到底是合是离,态度又揣摩不透。两边都不可得罪,便不敢违了诚王的明暗示意,上表举荐了他的门生钱玄为副使。

    钱玄找来这琴师,韩雍也曾审慎查问过琴师的来历,并无可疑,料想至多是诚王借钱玄之手,想安cha个人在皇后身边。若是如此,他不允,则坏了那人的安排,岂非大大的得罪。

    一念之差,酿成大祸,想不到他们竟包藏如此祸心。

    这番懊悔,韩雍却不敢表露,只能推脱以不知情。

    “这主意,若没有旁人,总是你二人其中一个出的。杀一颗头是杀,杀两颗也是杀。”皇上徐徐道,“韩雍,你可想透彻了?”

    韩雍一震,抬头触到皇上那意味深长,冷冷洞悉的目光,脑中轰然,觉出了弦外之音。皇上的脸,隐约在一层薄雾似的暗影里,看不分明,只听得他清冷语声,“韩雍,你是两朝老臣了,朕也想给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去告老归乡。”

    这番话,令韩雍忽感绝处逢生,却也似春雷拂顶。

    “臣明白,臣不敢辜负圣望!”韩雍迟缓叩拜下去,雪白须发都在发颤。

    “朕给你时间,想透彻些。”皇上拂袖,“退下吧。”

    老态毕现的韩雍,颤巍巍退出去那一刻,瞥见皇上的目光转向钱玄,眼中掠过的那一线杀机,令他悚然。

    悬在铁索上的人刚经受过了又一番酷刑,还昏迷未醒。

    钱玄伏在冰凉的地上,死灰般的面色与那半死不活的刺客相差无几。

    他徐徐抬首,“臣自知罪在不赦,但求皇上相信臣临死一言,臣确是受韩雍之命,才物色了琴师进献皇后,此举是他私心想邀宠于皇后……臣实不知道,这奸徒,竟是南朝遣来的刺客!他处心积虑混入微臣家仆之中,时日尚短,必是与人策应在先,才能知晓臣要物色琴师进献皇后,伺机自荐,谋得行刺的机会。”

    皇帝沉默,投在地上的斜长身影仿佛一道寒刃。

    钱玄的额角已叩破,一缕鲜血淌到眼角,染得眼中赤红,“臣位卑,岂敢有加害皇后之心。皇上圣明,谋刺之罪,臣着实冤枉!”

    “你素有才名,博闻强记,巧善机辩,当年跟随朕出使南秦,果然将南秦故人旧貌,记得很清楚。”皇帝不动声色地垂目看他。

    钱玄闭了闭眼,脸上灰败松弛下来,像早已在等待这一刻。

    皇帝看着他,修眉斜扬,唇角噙一丝奇异的笑,“难得,你能找来这样一张脸。”

    钱玄僵了,伏首一言不发,仿佛成了石雕冰凿。

    “臣当以死谢罪。”

    钱玄抬头,触到皇帝那双杀机炽盛的眼睛……蓦地挺直脊梁,将额头向坚硬地面重重撞去。皇帝似早料到他有速死了断的心,翻手一掌凌厉削出,将钱玄掴得歪跌一旁,口角绽裂出血。

    黑暗囚室中,嘶哑微弱的笑声,盖过了钱玄粗重欲窒的气喘。

    是那个悬在铁索上的死囚,琴师任青。

    一个弱不胜衣的少年。

    锁在铁索上的死囚,望着这一君一臣,发出讥诮的笑。

    “北朝人竟这般怕死!死有何惧,黄泉之下,在下先行一步,等着大人。”

    “臣自知罪该万死,求皇上听信罪臣临死之言。”钱玄惨笑,仰头长叹一声,“臣全然不知任青名为琴师,实为刺客……臣将任青献给皇后,确有私心……若他能以色媚上,致皇后失德,才能让皇上看清华氏的无贞无德,不致为女色所迷!罪臣不求偷生,但求皇上废黜华氏,以前人为鉴,莫因妇人误国!”

    皇帝扬了一扬刀锋般的眉,似笑非笑,眼含一丝玩味地审视着钱玄。

    任青哑声发出啧啧的笑,“北齐君臣,如此忌惮一介妇人,有趣有趣。”

    钱玄咬了牙,闭目不应这讥笑,一心待死。

    皇帝转过目光,淡淡扫过任青。

    烛光投下暗影在皇帝尚尧的脸上。

    目光也掩在这一片无尽深海般的暗影下,深不可见。

    踏入暗室之前,尚尧没有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张脸。

    血污狼狈,也掩藏不住这张似曾相识的脸。

    刺客的剑,刺入她的胸口时,她也看清了这容貌吧。

    尚尧深垂广袖下的手,不觉握紧。

    似有霜刃握在掌中,这无形的刃上,浓烈的杀意已凝聚千钧。

    几昼几夜,如此漫长的梦魇,仿佛幼年时辛夷宫中缦回无尽的曲廊。

    最初,昀凰是从伤口痛楚里醒来,隐隐约约听见周遭的声响,睁不开眼,动弹不得,如身在梦魇中,混沌的梦魇,像将死未死之人,陷入的失魂沼泽。

    梦魇里忽而魂归一碧无尽的栖梧宫,忽而辗转犹在和亲的风雪路上,关山重重,故国梦远,烽烟纵横,万马嘶鸣……忽远忽近总有一个身影,在梧桐影的尽头,在刀光剑影深处,够不到,看不清,只牵动心口撕裂如灼的痛,将她唤醒,睁眼看清了,谁也不在身侧,连梦魇里一抹孤影也没有,依旧还是这空寂的凤台,还是这八百里殷川。

    假如就此沉入无知无觉的黑暗,不再醒来,不再记起,未尝不是恩慈。

    纵然上天有恩慈,她也不敢要。

    双手沾着她挚爱至亲之人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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