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第1/2页)凰图
那夜,裴令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栖梧宫的。
他宛如沉睡在雪掩霜埋中的遗容,她只看了一眼,双膝跌落在地,颈项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冰凉的手扼住,折低,再抬不起来,再不敢多看一眼。如同初承恩的那夜,她跪在御榻前,顾不得少女的羞怯,悄悄抬起目光沿着那雪白中衣徐徐上移,移过他衣襟微敞的胸膛,移过坚玉般的下颌,他的眉眼终于照进她眼中。一瞥,惊艳了她的一生。
他生于深宫,死于深宫,流亡辗转,复位中兴,一生耀目如星堕,雪亮而短促的光芒划过了这皇朝的天穹。终究在这碧幽幽的栖梧宫里,他这孤独沉重的一生猝然而止。而她呢,从此剩她一人,独对深宫九曲里满目的白与黑。
这个曾令她爱入骨,也曾怕入骨的男子,已经遥隔九泉,可她依然畏惧。
她怕极了,怕他会蓦地从沉睡中睁开眼,用那双寒夜般看不穿的眼睛望着她,看清是她亲手投下的毒,是她夺去了他的命。她怕得不敢抬头,甚至不敢恸哭出声,六宫上下都为皇帝宾天而哀声震宇,连风声里都是绵绵呜咽,她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这一刻来得过早了,即便心底已将来日夺宫之谋一步步推演过了,猝不及防间,她还是失了心,乱了神。踉跄退出栖梧宫,鬼使神差般回头看了一眼宫门,刹那迷了眼,又看见当日那个深红长裾逶迤如血漫过玉阶的背影……那个妖女就像是天生从血池里走出来的,一身杀伐,踏血而行也能步步生莲。
这一念,激出了裴令婉的意气。
她从恐惧中清醒过来,抖着手给兄长传了信。
兄长会控制住京畿,而宫中这一役的胜败,就看她能不能控制住小皇子,能不能降住王隗——
本朝铁律,皇帝驾崩后,身边服侍的人,无论什么样的资历地位,都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跟随先皇,前往皇陵守陵,终生不得再踏入宫闱一步。命好些的,先皇临终前给个恩旨,或是拥立有功,新皇给个情面,准其还乡。也有人半生都仰仗着天子身侧的荣光,呼风唤雨惯了,受不住往后皇陵寂寥,落魄成无主之犬,便自裁殉主,得个忠奴之名。
这宫中,皇帝之外,除了昔日的华昀凰,也只有王隗,是皇后裴令婉心存忌惮之人。这王隗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宫中各处尽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皇帝并不对内官过于倚重,向来禁止内官议论朝政;王隗也不是个好弄权的人,身为中常侍,只在皇帝身边尽心服侍,不与外臣多攀援。华昀凰还在宫中时,王隗对这个长公主礼敬无比;华昀凰远嫁,权盛一时的何家败给了皇帝,废皇后何氏打入冷宫,裴令婉从贤妃晋为皇后,王隗便又转对裴皇后恭顺亲善。小皇子一直是王隗亲自照料,他一个无亲无眷的阉人,对小皇子,亦奴亦亲,宝贝到了命里。
皇帝千秋之后,王隗的去向,最好也不过是还乡养老,可如今,裴令婉要给他一个更好的去向。她能让他留在宫中,留在他荣光无限的中常侍之位上,留在小皇帝的身边。
只要太后临朝,女流之身离不开内官的辅助;皇帝年幼,也离不了贴身服侍的人。若是王隗跟裴家同了这条心,往后他还是他,换了皇帝,也不会动摇他的位置。这天大的恩惠,只有她裴令婉能给他,先帝再信重他也不会为了一个内官破了这祖例,不会为了留下一个王隗,而罔顾朝臣谏官滔滔之口。
王隗已备好了白绫,他是要在为先帝治丧完后就自尽相随的。
他一个无家无后之人,没有放不下的,唯一放不下的是小皇子。他亲手为小皇子穿戴孝服,老泪无声纵横。深宵里他抱着小皇子,在等昌王入宫,以宗室仅存的尊长身份主持发丧,宣布幼帝继位。
恰逢沈相已离京,能够主持大局的只有裴皇后和昌王。
昌王是知道本朝“立幼杀母”这铁律的,皇帝生前已有此意,昌王和沈觉更是知道的。小皇子继位,依例,也就是裴后的死期。似乎王隗并不关心等来的是皇后还是昌王,对他而言,这深宫中的一切已随着先帝的驾崩而结束,之后谁死谁生都与他无关。
熟睡中被惊醒的小皇子,啼哭不休,不知是否感应到他在这世间血脉深系的那个人,还未曾听他唤过一声“父皇”,已撒手离去,留下他这小小弱弱的一个人来承担几乎压垮了他父皇的万钧江山。王隗亲自将哭啼的小皇子搂在臂间拍哄,低着头,眼睛只望着孩子,连裴皇后走进殿来,左右都跪下了,王隗也没有抬起眼皮,没有停下抚拍孩子的手。他一夜间苍老近于灰白的脸上,每条皱纹都泛着慈祥眷恋的笑意,任谁也不能将这个抱着孩子的老人,与素日里杀人不见血的中常侍大人当做同一个人。
皇后裴氏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参拜,甚至看也不看她一眼。
他是一个即将赴死殉主的人,而裴后,也是个离死不远的人了。
他对着小皇子软声软气地说,“不哭了,不哭了啊,就要做小皇帝了,再哭可怎么像样。坐在大位上的人,你看你父皇,流尽了血也是不流泪的。您要哭就在老奴怀中哭个够吧,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往后老奴不在了,您就不哭了。”
“这么小的孩子,没人疼,没人护,坐在再高的龙椅上,也要哭的。”
裴令婉走近前,伸手想抱孩子,王隗一侧身,避开了她冰冷的手。
她仍由自己的手僵在半空,也不缩回,对着王隗和他怀中的孩子平平伸出,幽幽一笑,“我这个母亲,再不济,总是和他生死一脉相连的。外人的忠,或是不忠,谁也说不清。只有母亲,永远不会离弃自己的孩儿。一个离了孩儿的母亲,便什么也不是了……”
王隗的眼皮朝她微微抬了一抬。
裴令婉听着自己的沙哑哀声,心底的凄楚哀恸仿佛连自己也当了真,眼中滚出的泪,如泉涌难竭,“孩子还小,身边不能一个真心疼他的人都不留下,即便妾身命薄,没有福分再照顾殿下,天底下又哪里去找您这样一份赤肠忠心!”
王隗的眼皮又再抬起了几分,目光从小皇子身上,沉缓的,滞重的,转向了她。
从这一转的目光里,裴令婉心头一紧地知道,王隗的软肋,她拿准了。
裴令婉笑了笑,徐步走向王隗,冰凉雪片拂过耳鬓。
王隗专注望着小皇帝蹒跚逐雪的身影,脑后却似长了眼睛似的,不待她走近,已从容转过身来,躬身问了声“太后圣安”。
庭中枯枝萧索,细雪落地无声。
“瑞雪兆吉,托太后和皇上的福,明年春旱可解了。”王隗眯了一双笑眼。
“总算盼来了这场雪。”裴令婉叹口气,“可吉兆,吉在哪里。”
王隗低垂眼皮,没有应声。
裴令婉的目光细锐如针,从他脸上扫过,扫不出半分起伏痕迹。
她静默片刻,蓦地一声促笑,“王隗,你曾是长公主跟前得宠的人,你也知她,如今她嫁也嫁了,有凤座,有皇子,还有什么不甘心的,竟饶不过我们孤儿寡母,还要在先皇身后大动干戈……你说,她究竟想要怎样?”
王隗肩臂垂低,眉目不动,“从前老奴一心侍候先皇,于旁人,所知不多。”
这话里的风头,在裴令婉意料之中。
她便又叹,“当年哀家也听闻过,沈觉与她一早有私,先皇为了两国联姻大计,将她和亲北齐,做了堂堂正正的北齐皇后,可她身为长公主,沈觉身为少相,这二人却不顾两国体面,辜负先皇苦心,一再勾连不断,如今更闹得两国边境不宁!真教哀家心痛!”
王隗脸上神色仍是一丝起伏也没有,恭恭敬敬道,“太后息怒。老奴身为内官,谨奉律例,不敢妄议朝政。”
如今倒是不敢起来了……裴令婉心底不由冷笑,先帝在时,华昀凰把持后宫时,他王隗也曾威风八面,甚至当面呵斥过朝廷大臣。眼下的王隗,却是换了个人似的,把这些威风全忘光了。这三年来,身在中常侍之位,王隗敛声息气,一心一意侍候幼主,一概闭口不言朝政。
真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只要他缄口不言,裴令婉也就满意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在裴家羽翼下求生,裴家也仍要用他,他再没有必要为华昀凰那妖女效命。裴家同他没有仇怨,只有恩惠。
除非日后到了黄泉,见了先帝,他永远不会知道先帝是死在裴家手里。
先帝病入膏肓已久,服药过量而崩,太医院上下悉被问罪。她做得隐秘,将该灭口的人,灭口得恰是时候。王隗未曾生疑,宫变一役,助她除去了昌王和沈家,使她得以太后之尊临朝,而他也保住了御前第一人的位置。从此王隗和裴家就在同一条船上,共浮沉进退。
是日朝堂上,当着太后的面,朝臣们掀起了幼主继位以来,最激烈的一场针锋相对。边疆烽烟再起,秦齐联姻的盟约,危在旦夕。
裴令显为首的武将们,一口咬定,这场战事是北齐挑起,设局陷南秦于不义,使臣之死根本是北齐故布苦肉计。至于沈觉复出的传闻,没有人敢在朝堂上提起。
文臣们则力主议和,认为此时与北齐兴兵交战是不智之举。
御座珠帘后的裴令婉很清楚,自己在兄长眼中,是个软弱无力的女流之辈。他早已忍耐不住,想逼迫她放权,退居后宫,将朝政大权交到他的手中。
幼帝登基后,她对北齐一再曲意示好,令兄长为首的朝中武将忿忿不满已久。先帝在世之日,北齐派亲王出使南秦,以联姻修好。如今一连两年,都是南秦对北齐岁岁厚礼相赠,北齐则不冷不热。朝中大臣对此早有不满,只道是妇人当国,对外软弱,却没有人知道,金殿凤座上的裴太后,只要一想到北齐,便没有一夜能安枕。
华昀凰一天不死,裴令婉的头顶上,就总有一把利剑悬悬欲坠——
年幼的皇帝子鸾,并不是她亲生之子,他的生母是先帝的废皇后何氏。
当年为除去野心勃勃的外戚何家,皇后不能留有子嗣,她的儿子一生下来,就被替换成了女婴,真正的皇子,先帝唯一的血脉,被换给了贤妃裴氏。何皇后被废幽死,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儿子。
这一出偷龙转凤,是先帝自己的授意,亲手调换两个婴孩的,却是当年虚承长公主之名,却享皇后之实,与先帝做出荒淫不伦之事的华昀凰。
当年的裴令婉,只是他们兄妹手中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
——子鸾,这是先帝亲自给皇子取的名字。
皇子的名字,迟迟没有定下。华昀凰远嫁北齐之后,先帝又一病多日,终究在病榻上,拟了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凤凰生子,雄名为鸾。裴令婉透骨椎心的明白,他自始至终只认了一人为妻,他的儿子,只愿是那人所出。
如今世间知道皇帝生母之秘的,除了已与裴家荣辱生死与共的王隗,便是华昀凰。这是裴家最忌惮的秘密,却依被死敌握在手中,如同高悬头顶的利剑随时会落下。纵然已有太后之尊,裴令婉仍没有一夜能安寝。
只要能让华昀凰永远从这世间消失,只要有人能除去这个妖女,无论是谁,无论要什么样的代价,她都毫不犹豫——北齐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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