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上)(第1/2页)凰图

    风氅唰的掀下,扬起积落的碎雪,连日来神容憔悴的于从玑来不及弹去发冠上的雪屑,疾步奔入房中,连连扬手,令仆从们慌忙退了出去。

    “父亲,出大事了!”从玑顾不得病床前的侍妾还在,脱口低呼,再一眼望见父亲今日的脸色更差,病容如覆金纸,心紧之下又出声不得了。于廷甫微微睁开双眼,待侍妾退避了,才从唇缝间虚弱地吐出一个字,“讲。”

    从玑定了定神。

    “昨夜,宫里突然宣召了萨满法师入宫为大皇子作法定惊。”

    于廷甫黯淡的目中,听到萨满二字时,忽有精光闪动。

    这惊天变故,并非宫中破例又兴了早已废除的萨满法事,而是法师入宫作法时,被太医揭穿,其法器中焚烧的药烟混入了致人幻觉的药草,令大皇子沉迷其中,身边乳母等人也深受邪术蛊惑。皇后知情后,下令将法师拘拿,用刑拷问,搜查其居处,于隐秘祭坛内发现了更骇人的物事——

    一道以病夭孩童头发和指甲做成的符咒,用以诅咒小皇子瘟病缠身而亡。

    皇上龙颜震怒,将宫中与萨满法师相干的一应人等,尽皆下狱,其中亦有大皇子的乳母申氏。经掖庭酷吏刑讯,乳母申氏供称,数年间一直被法师以故弄虚悬的术法迷惑,并不知其包藏祸心,以阴毒手段加害两位皇子。

    小皇子离奇染病,起因竟是萨满巫师的诅咒?

    从玑自幼受父亲言传身教,敬天地,却不信神鬼怪力,这厌咒之说越发令他坠入迷雾,惊疑忐忑,“父亲,谋害皇子的元凶只怕另有手段,我不相信仅凭一道萨满巫师的符咒就能颠倒生死。”

    “皇上信么?”

    “今日朝上,皇上当廷下旨,凡沾染过萨满教,与教中巫师有过往来的朝臣,一律按待罪处置,交脱公务,禁足在家不得外出,由大理寺逐一清查……这番追查下来,朝中波及之广,难以预料,热衷供养萨满的朝臣不在少数!朝中将有大风波了!”

    于廷甫沉默半晌,缓缓开口,“你可知,这几年,朝中都是哪些人在热衷萨满?”

    从玑皱眉点了点头。

    普天之下,供养萨满第一人,自然是诚王,此番祸乱宫闱的萨满大法师恰是鹤庐的座上客。号称隐居鹤庐的诚王,终日沉迷修真问道。因他而起的风潮,引来朝臣纷纷效仿,无论原本信佛还是信道的,都在家中设起了萨满神坛,争相供养萨满法师上祭问卜,附庸着仙不仙,道不道的,结成同气连枝的朋党。这些大臣对诚王竭尽巴结讨好之能事,一言一行以他马首是瞻,诸如西台御史令在内,越得诚王信赖的人,与萨满之事也牵涉越深。

    从玑寻思着父亲话里深意,诚王党羽这一回尽都牵涉在萨满案中了,老臣抑或少壮,有功抑或无功,一概不免的要禁足在家,待罪候查。谋害皇嗣,罪同谋逆,是要夷族灭门的大祸。谁开脱不了瓜葛,谁就大祸临头。

    “可若皇子的病,不是因诅咒而起,不待查证便定罪于萨满巫厌……”从玑到底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质疑。

    “皇上说是,就必然是;皇上信了,便是真了。”于廷甫闭上眼睛,仿佛心愿已平,重负皆除,神色间一片宁和,悠悠道,“你记着,为臣事君,莫不如此。”

    “父亲,这是佞臣之术,并非贤臣之道。”从玑鼓足勇气说出肺腑之言。

    “奸佞贤良,不在因,在果。”

    “父亲,是……儿子记住了。”从玑不忍再与病入膏肓的老父顶撞。

    “你心中不以为然。”于廷甫只是苦笑,“你如今这样,也怪我从前一味苛责从璇,倒纵容了你的书生痴气。有朝一日,你若是争气,能坐上宰相之位,活到我这岁数,也就懂了。”

    从玑无言以对,羞惭迷惑兼有之。父亲说了这许多话,中气不继,更见虚弱,神色却似大不同了,从玑一时分辨不出是哪里不同,只隐隐觉得诸多时日以来,压在父亲身上,令他负累不堪的巨石,已然不见了。父亲的病势加剧,几乎与数月前殷川变故同时而起,尔后父亲身担重负,衰弱之快,剧于往日十倍。

    胸中疑惑如云团涌起,渐要显出清晰廓影时,父亲卧房外纷乱的妇人抽泣声,扰乱了从玑的心绪,他吃惊回身,认出那哭泣的声音正是自己妻子。

    郑氏与姜璟一同来的,姜璟绷紧了略显青白的脸,倒还镇定有度,郑氏却已泪痕满脸,狼狈失措。见到夫君也在,郑氏一把捉住他的手,如溺水中,如攀浮木,泪珠涟涟落下,“妾身被人害了!”

    姜璟屈身朝病榻上的于廷甫禀道,“父亲,适才下人发现,于贞……于贞投缳自尽了。”从玑猛一惊,“什么!”

    于贞是府中二总管,地位仅次于随侍父亲几十年的大总管于坚。如今于坚也年过六旬,府中四大管事,最得势的便是年富力强的于贞,连皇上出巡期间,父亲入宫署理事务,能够随侍进出宫中的也是于贞。

    于贞毫无征兆的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没留只言片语。

    消息在府中下人之间炸开,其中郑氏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婢女玉枝,吓得魂飞魄散,自己向主母招认了,去宫中讨香料来做香囊献给小皇子的主意,是于贞出给她,叫她去出给郑氏的。

    郑氏花容失色,怎样也想不到,自己心腹婢女的主意,却是于贞给的。

    玉枝自恃青春姿色,也知主母的心性,断不会容她侍候二公子,只盼着日后能嫁个身家殷实的。二总管于贞颇有意于她,玉枝也就半推半就的从了,数月来一直与于贞暗通款曲。当日于贞给她出了这个主意,叫她去讨好主母,待郑氏得了这个好处,欢喜之时,再趁机求郑氏将她给了他。玉枝依言而行,却不料区区一只香囊闯下大祸。

    郑氏最好颜面,不肯对人承认是自己听信了一个丫鬟的馊主意,宁可自己认下,苦不堪言,背后将玉枝责罚得死去活来。玉枝不敢供出于贞,怕府中唯一肯照应自己的人也因此翻脸。直至惊闻于贞悄无声的寻了死,玉枝才晓得自己也大祸临头了。

    此刻披头散发的玉枝也被带进来,将前前后后内情都在于廷甫面前招认了。

    从玑只听得眼前发暗,难以想象,竟是自己从未怀疑过的忠仆于贞被人收买,害了整个于家……是什么时候被宫中的人收买了去,难道是随父亲进出宫中那少许时日吗,是得了多大的好处,把于家待他十几年的恩情都销去!

    昨夜来向父亲问安时,还看见于贞跪在榻前替父亲洗脚,揉脚。

    从玑不知要怎样相信,看着自己长大的于贞就这样背叛了于家,一根索子吊死了自己。父亲自始至终紧闭着双眼,脸颊深褶有些发抖。良久,父亲暗哑了声音,颤抖着朝自己伸出瘦如枯骨的手,“拿笔墨来,我要亲笔写这道请罪疏……”

    从玑听得心里揪紧,“儿子替您写。”

    于廷甫喘息长叹,“也罢,你写好拿给我看。”

    从玑应了。

    “水落石出也好,是我看错这个奴才,我是老朽不堪了,连身边老仆也看不准了……”于廷甫连连咳嗽,因这个打击,显出沮丧失望之极。从玑与姜璟连连劝慰,他终究又叹口气,摆了摆手,疲倦地闭上眼,示意两人都退下,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两人只得退出去了,转眼间空荡荡的房中,只剩于廷甫自己的喘声。

    他半响不动不语,将双眼缓缓睁开一线,眼角有了些许湿润。

    昨夜于贞临去前,跪在踏板前给自己洗脚,洗完又捧在心口仔细地揉,推穴过血,以后再没有这么贴心的人了……一主一仆,洗脚洗了许久,从未那样久,自是心中知道,那是最后一次了。

    他出身寒贱,原不姓于,进了于家为仆,得主人赏识,才有了这个姓。名中这个贞字,还是于廷甫亲自给他取的。于廷甫唇角含糊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语句,因是说给那个已在黄泉路上的于贞听的——“你到底不愧这个名。”

    妖后之名,早有耳闻,倒看她有什么手段为难自己。

    冯昭媛跪下之时,毫无怯意的直视了凤座上的皇后一眼,未能看清皇后的容貌,只见到皇后慵然支颐,斜倚在软靠上,垂落的广袖后露出侧脸的一线。

    那手腕与侧脸,柔且夭秾。

    这一眼令生为北朝佳人的冯昭媛心生厌恶,看不惯南朝妇人这般夭夭袅袅的模样。今日被传召,早在冯氏意料之中。一则,她是皇上的宠妃,中宫归来,必不会给她好颜色;再则,大皇子被皇后带走,原先灵岫宫上上下下的人连乳母申氏在内一夜之间都下了狱,罪名听闻与巫蛊有关,六宫变色,人人自危。冯氏骤闻之下也悚然,自己与灵岫宫常有往来,这祸事是怎样也躲不过了,清算下来迟早要查到自己头上。然而她并不畏惧,就算申氏真的牵涉进了巫蛊案,自己也是清清白白,毫无瓜葛的。

    与灵岫宫的往来,一向只是对大皇子嘘寒问暖而已。冯氏深知皇上心疼这个孩子,对大皇子悉心关怀,必能博得皇上的好感。事实也如此,自己之所以能得皇上宠爱,大半是因为皇上几次到灵岫宫看大皇子,都“巧”见自己给大皇子送去些孩童喜爱的点心。大皇子在宫中势微,远不及小皇子那掌上明珠一般的地位,更没有母族倚靠,冯昭媛盘算着慢慢让大皇子对自己熟络亲近起来,便求皇上允自己接大皇子到身边照料。有了大皇子在这里,就拴住了皇上在自己身边。她一直很小心,不与灵岫宫过分热络,怕被皇上看出了用心,反而落空。皇上的性情,看似倜傥不羁,实则峻厉警觉。对于自己的示好,乳母申氏这个老于世故的宫人也甚是识相领情。申氏虽只是个奴婢,却是大皇子身边分量最重的人,也是灵岫宫真正主事的人,非但大皇子半点离不了她,皇上也信任她。这个奴婢可是比许多后宫姬妾更体面。更何况她是从潜邸跟进宫来的人,对皇上的性情喜好所知甚详。冯氏便也曲意笼络,常借探视大皇子,与她亲近叙谈。申氏自然懂得,也常出谋献策,帮着冯氏想法子取悦君心。更每每在皇上来看大皇子时,故意提及昭媛的关怀,令皇上对昭媛更添好感。

    如今单凭这些牵连,顶多是被皇上训斥一番,冯昭媛自问清白,稳笃的相信,即便真是巫蛊案,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皇后软榻之侧立着商昭仪,下首低案后跪坐着两名内廷女官,一个执笔记录,一个冷着面孔问询,教她将进宫以来与灵岫宫的交往一一禀清。

    冯昭媛口齿伶俐,思绪清晰,对答如流。

    女官例行公事的问询之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昭媛伴驾御苑,随侍山寺,而后皇上南巡,遣你回宫,之后你与灵岫宫可有来往?”

    冯氏略微迟疑,“有过一次。”

    一个清冷如水的声音悠悠传来。

    “昭媛为何迟疑?”

    是皇后亲口在问自己,冯氏低了些声气,“因是宫禁期间,皇上有旨意,各宫安守本分,妾身知道应闭门不出为宜,所以也只去探望了大皇子一次。”

    皇后微带笑意,轻轻的哦了一声。

    冯昭媛感觉到皇后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就这么看着,看得她心跳渐渐紧了,寒意涌上来,不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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