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章(第1/2页)凰图
单融脸色凝重的低头踱步,忽见皇上终于步出内殿,立时涌出满脸笑容,眼角每条细密皱纹都透出吉祥喜气,几步上前,向皇上行礼贺喜。
皇上微微一笑,并不停步,径自朝宫门外走去。
单融随后趋行,心下揣度,皇上是不想在昭阳宫里听闻政事,还是着实累了,需歇息稍许。他将揣在袖中的密报,又掂了掂。
昭阳宫的玉阶下,积雪刚清扫过,宫砖明净如镜。阳光迎面照来,并无多少温度,也不刺眼,却令身处幽深殿内一日一夜的皇上仰脸眯了下眼睛,雪色映衬得他的脸颊也带上了几分寒色。单融悄眼看去,很久未曾见过皇上这样疲惫的样子。他最是知道皇上精力丰沛远超常人,时常彻夜不眠披阅奏疏,天一亮依然神采奕奕召见群臣议事。可想而知昨日那一闪失,是真戳到了皇上的心窝里,但凡事关昭阳宫,便是软肋。皇上的累,只怕并非劳累,而是心累
单融暗叹一口气,忍不住生出对华皇后的一丝埋怨来,颇为皇上委屈。
皇上披了玄狐大氅,走下玉阶,负手伫立片刻,一言不发的离了宫道,缓步沿苑中小径走向琼庭深处的梅林。积雪盈没靴尖,落梅随风,洒下三两萼片在他肩头。
单融跟随在后,默默陪他踏雪而行,想是皇上心中有所忧烦,越发不敢惊扰,直至皇上徐徐回转身来,容光与雪光相映,唇角笑意,如笼罩林梢的淡薄日光,有光无暖,和而不煦。
“朕很欣慰。”皇上的目光落在不知处的林间,“这孩子挑了这么一个时候来,倒像是上天为了弥补,再给朕一个亲人。”
风过,枝上有雪坠了下来。
单融只觉这雪直直坠进了自己心里,冻住了肺腑,半个字也不敢应。
皇上背向而立,从玄狐大氅下斜伸出手,紫棠银丝错云龙纹广袖纹丝不动的垂落。单融取出袖中火漆封缄的密函,屏息呈上,料想皇上心中已然知道是燕山来的消息。
尚尧垂目凝视火漆,其艳如血,浓得似要浸透掌心,化成一泓血泊。
开启之际,心底有一线奇异的期盼,仿佛幼年时,得了一只玉葫芦,内侍哄自己说是一件神通广大的镇妖宝贝。此后便一直惴惴担忧又渴盼知道,若是打开,会释放出怎样的鬼怪。那只玉葫芦最终被自己下了狠心打碎,却什么妖怪也没有。
幼时的幸运不会再度降临。
密函奏报——高氏太皇太后已于昨夜崩于燕山永乐行宫。
燕山行宫却毫无动静,既未向宫中报丧,也未在行宫举哀。
太皇太后已崩,身边人却秘不发丧。
尚尧面无表情,将展开的密函递给单融。
单融双手接过,凝神一字字读完,额上已是冷汗密布。
他不敢猜想诚王为何隐瞒太皇太后的丧讯,一个幽灵般的念头已不由自主跳了出来,不受他控制的在眼前扩张、弥散、笼罩下来……却听皇上声沉如水,如同黑暗中悄无声息掠出的枭,捕捉住了这个蛇行而起的“幽灵”,一字字平静道破:“他需要拖延时间,布署兵马。”
剑已出鞘,弓已在弦,血光之变就在顷刻了。
单融是一路伴随皇上从晋王之位走到如今的人,血光杀戮已然见惯,如今不过是清理帝位之侧残藤野蔓的最后一举,除去诚王,从此再无一人能对皇权制掣,也再无人能阻挠帝后同心,并吞南朝的大业。然而这最后一战,对于皇上似乎残酷犹胜三年前夺位之役。
若是诚王、武成侯、高氏这沉寂多年的一脉余灰,要借太皇太后留在这世间的余烬,作回光返照的一搏,便是生生逼得皇上收回最后的慈悲。单融心生悲凉,只觉好一个孤凌九天,高处不胜寒的皇家。
皇上伸手折下枝上一束尖尖的冰挂,攥在掌心里,看它慢慢融化,“冰终究是冰,捂不热。”
单融低了头,“此乃天意。”
皇上目光深垂,眼窝凹陷处的阴影,蕴藏着来自西域母系的神秘,如一层纱幕蒙上来自齐人祖先的冷峻轮廓,令人永远看不透这优雅容貌之下隐伏的杀机。
“朕会给他放手一搏的机会,容他将手中可调之兵,尽数调来。”
单融一惊,“皇上,当真要容他带兵如入京?”
皇上张开手掌,融化在掌心的冰水,一滴滴顺着指尖坠下,“不但让他入京,朕还应更慷慨些,为他开启宫门,令百官迎候,送他登上大殿。”
单融不由张了张嘴,呼出浓浓白气,舌头仿佛也有些冻住,“皇上三思,此举会不会太过涉险?”
皇上并未回答,凝神若有所思,“追踪行迹可有发现?”
单融谨慎应道,“已循雪夜行迹查遍临近村落,发现一处村庄有疑,因怕打草惊蛇,尚未寻得时机接近。”
“比起他能调动多少兵马,朕更想知道,他在此处藏了什么。”皇上冷声道,“眼下暂不惊动,伏围待命,若放走一只飞鸟,就斩一人是问。”
“是!”
“台卫都督这个位置空悬已久,朕将姚湛之冷置到如今,也到了用他的时候。即刻拟旨,命姚湛之兼领台卫都督,总摄禁军与京畿九卫。”皇上回转身,玄色大氅拂过,枝上积雪纷落,雪的白,与他眉鬓的黑,冷冷相映。单融惟有应诺,越来越无法揣摩皇上的心意,当此关头,竟将拱卫京畿的兵马大权交到姚湛之一人之手,难道是倚重他来对抗诚王?这又不似皇上一贯行事之风。思忖之间,单融垂手肃穆等待皇上示下,皇上却已踏着积雪走出了小径,抬目望了昭阳宫,叹了口气,似是喃喃自语,“昨夜蓬壶宫里,晟儿是独自一人。”
单融皱眉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告诉皇上昨夜发生在蓬壶宫的事。
“大皇子现在如何?”皇上仿佛能于无声中洞察人心,驻足回头看来,锐利目光令单融不敢有半丝隐瞒,虽是小事,也原原本本禀道——
当时眼见着父皇顾不得自己,亲手抱了皇后离去,大皇子抱着树,哭得撕心裂肺,任谁也劝不住,还是单融上前将他强行拉开,亲自护送他回蓬壶宫的。回到宫中,大皇子也是哭得累了,不再发作,由嬷嬷和宫人们侍候着盥洗了,昏昏大睡,一直睡到夜里才醒。李嬷嬷怕他饿着,早已温好了他爱吃的甜酪呈上。大皇子尝了一口,便尖叫着将碗打翻,说李嬷嬷想烫死他。李嬷嬷跪下请罪,大皇子抱起手边暖炉,劈头盖脸砸过去,炉中热炭泼溅出来,灼伤了李嬷嬷脸面。
单融一边说,一边觑看着皇上的眉头越皱越紧,忙打住不敢说下去。
蓬壶宫里的宫人走路都踮起了脚尖,生怕一有不慎触怒大皇子,招来李嬷嬷那样的无妄之灾。新调来的苏嬷嬷更是小心翼翼陪着笑,从宫人手里接过一道道食盘,跪在榻前小声问,“殿下瞧瞧这个,可要尝尝?”
抱膝蜷坐在床上的承晟,将脸埋在膝盖间,只露出一双满是敌意的眼睛。
忽的,他眼睛一亮,抬起头来。
一只雪白小兔蹦跳着跑了进来,脖颈上系着红绫绳与金铃铛,正是小皇子不离身的玩伴青青。追进来的宫女急急忙忙抓住兔子,怯声道,“殿下恕罪,这兔儿不知怎的从昭阳宫跑来了这里,奴婢这就抓了还回去。”
承晟的眼睛发出亮光,伸出手,示意宫女拿给他。
宫女将小兔子放入他怀中,他尖削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欣喜笑容,将脸颊贴上兔子柔软皮毛蹭了蹭,拿起手边银盘里新鲜切好的果片喂给兔子。
苏嬷嬷见他与小兔玩得开心,便领着宫人们退了出去,不扰他的玩兴。承晟见人都出去了,便也松懈下来,趴在床上搂着小兔玩了一会儿,慢慢坐起身来,一下下抚摸着趴在他腿上的小兔,微笑着伸手捉住它两条后退,倒拎起来。小兔在他手中挣扎蹬腿,他手上猛的加力,要将兔子两腿扭在一起生生拗断。
“住手。”
猛然间听见这个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吓得承晟突的打了个寒噤,松手撒开惊恐的小兔,任它跑了。他转过头,看见屏风后走出来的人时,小脸一僵,身子抖抖索索往后缩,仿佛比那只小兔更加惊恐。
“八岁了,你果真懂得了不少事……懂得怕,也懂得自己在做什么。”
尚尧站在承晟面前,望着自己的长子,紧握的双手负在身后,隐在袖中,压制着怒意,缓声道,“你以为这是阿衡喜爱的青青,你想杀死它,令阿衡难过是么?”
承晟仰起头来,望着走到了面前的父皇,被他的身影笼罩住,一时间天都暗了下来,他不敢动弹,不敢逃跑,只能尽力蜷缩起身体,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这一只,不是青青,是父皇原想给你的。只不过父皇想试你一试,看看皇后究竟有没有错怪你。”尚尧看着眼前瑟瑟蜷缩的孩子,他是如此弱小,楚楚堪怜,整张小脸上似乎只剩下一双惊惶大睁的眼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能相信,这样一个孩子,会亲手拧断小兔的腿,会用石头砸向自己的弟弟。
“记得从前,你为了护一只偷鸟的猫儿,宁肯受母亲责骂也不放手。那时你是一个心地仁善的孩子,爱哭,爱笑,爱悄悄跟在我后面……你每次新得了一样玩物,总能喜爱很久,最爱同美貌女子亲近。她们都笑你像我,是个多情的人。”尚尧侧身坐了下来,抚了承晟的头,凝望着他蓄满泪水的眼睛,满心伤痛恻然化作一声长叹,“如今,你竟知道恨了。”
承晟开始抽噎,渐渐压抑的哭出声,终究嚎啕起来,双手紧紧抱住了父皇,拼命的抱紧,用尽所有力气,被他腰带上镶嵌的宝石硌得手指生疼,这样的疼才能令自己相信眼前的父皇是真切的。
“晟儿做错……错事了……”承晟一面哭一面结结巴巴道,“父皇杀……杀了我吧!我想母妃,我想见……见到母妃!”
尚尧扶他坐正身子,“堂堂男儿,怎能哭哭啼啼。”
长久不说话令承晟的语声变得生硬结巴,这几年他对谁都不肯说一个字,像是哑了一般,太医都以为他失了心智。原来他还是会说话的,只是不愿意说了。
尚尧搂紧了承晟,想起幼时的自己寄身他人篱下,也曾是寡言的,只因那种孤独实在是无人可诉。他懂得承晟的沉寂,懂得这举目无亲的苦楚。
“你是做错了事,只是这错不在你,在父皇,在你母妃。”
尚尧心中沉痛难言,至今追悔当初的疏忽,没有将承晟及早接走,留他在骆臻身边,未曾料到骆臻狠毒如斯,连亲生骨肉也下得去手。他不愿知道含恨而死的骆臻,临死前如何对待这个孩子,怎样将刻骨仇恨灌注在一个五岁孩子的心里。他不愿再问承晟,不愿他再次想起那段噩梦。
承晟慢慢抬起手背擦去泪水,低头默默听着父皇的话,心中在嘶吼着反驳他——母妃没有错!母妃说过,她是被你们害死的!
那是日日夜夜他都不敢忘记的时刻,美丽的母妃流着眼泪为她自己梳妆,可是眼中的泪不断流下,混了胭脂,变成红色的泪。她把那个胭脂缸一样的小盒打开,用簪子尖挑起一些,拿给他看,说,“你要记着母妃是怎样死去的,记着母妃现在的样子。你要好好活下去,为我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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