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章(下)·上卷完(第1/2页)凰图
诚王缓缓抬目,看尚尧的目光如同看一个从不认识的人。
尚尧看也不看昀凰,凌厉透骨的目光,只望定诚王,“皇后不会责怪皇叔不肯说出太妃下落,因为皇叔的确不知。不仅皇叔不知,朕相信,与你合谋的裴氏,至今也没有追查到,否则裴令婉早已拿太妃来交换神光军。你们是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
“黄雀……是你?”诚王以剑拄地,身子晃了一晃。
尚尧不答,揽着昀凰的手稳稳托在她腰间,感觉到了她亦摇摇欲坠,却不敢低头看她的眼。
“你布下坠崖假象来掩人耳目,暗中将太妃交给裴家,接应之时,你们却遭高手伏击,裴家的人尽数被杀,太妃被带走,从此不知去向。这三年来,皇叔在北齐,裴家在南秦,为了搜寻太妃下落,也算是掘地三尺了。”
诚王一声长叹,连声惨笑,笑得身躯几近佝偻。
“难怪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人来,若是陛下将人藏了,便不出奇了。老夫也曾疑心过,也想过普天之下有此能耐的,唯陛下而已,可老夫终究没敢相信陛下的铁石心肠,竟将华昀凰也瞒住!好,好,这才是帝王手段!你确是天生该坐上帝位的人,这般心肠,这般手段,老夫自愧不如。”
一字字,如针入耳,如戮在心。
昀凰听着诚王嘶哑笑声,耳边嗡嗡作响,渐渐听不分明,眼前一切都在褪去颜色,昏暗黯淡下去。胸口冰凉一团,全凭一点微弱暖意支撑。这暖意来自背后扶持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来自他掌心的热度,护着心口最后一簇不灭的火,抗衡着铺天盖地的冰寒。
然而他掌心的暖意在减去,他的手也越来越冷,如同他的语声。
只听他说,“皇叔舐犊情深,朕感同身受,即便不用太妃来换,那孩儿也不必死。朕已经杀得够了,尚钧、尚旻、云湖……他们一个个都去了。朕的江山,无人可再动摇。那孩儿,就让他皈依佛门,替父修福。太皇太后的陵寝之侧,朕会留一个无碑之所,皇叔可以安心陪伴她老人家。”
诚王沉默。
谋逆之罪,即便皇亲也一样罪当曝尸于野。能在太皇太后的陵寝之侧,给自己留一个容身之所,已是仁慈。不累及幼子,也算不枉这一身骨血相系。诚王心中起伏良久,一生苦恨如在铜汁中滚沸,到此刻一切烟消云散,煎熬着肺腑的铜汁终于冷却下去,留了一腔子的惨淡空洞。
“如此,老夫与陛下也恩怨两清了,来生但求不再相欠。”
铿然一声,诚王手中的剑,脱手坠地。
“愿如皇叔所求。”尚尧黯然垂目,目光随着跌落在地的剑,仿佛也跌去锋芒。
“老夫还有一个心愿。”诚王平静开口。
“皇叔请讲。”
“皇上曾说过,年少时,最渴盼先皇亲自教导你习剑,可惜先皇总是教导太子的多,难有闲暇教导你。老夫如今老迈无能,不敢教导陛下,但求能陪陛下练一回剑。”
尚尧目光深敛,薄唇紧抿,不作一声。
诚王静默等待他的回应。
跌落在地的剑,横亘在两人之间,剑身黯淡无光。
于寂静之中,昀凰觉出了死气,令人窒息的死气。心神恍惚间,她抓住了尚尧的袖子,下意识的想阻止他。然而他已开口,“依皇叔所愿。”
昀凰望着尚尧,万语千言到了唇边,化作风烟散。
他一言不发凝望着她,缓缓抚了她脸颊,语声温煦,“许多事,我想,等安宁些了再让你知道。”
昀凰闭了眼,额头轻轻抵了他的下巴,哑声道,“我知道,不是你。”
巨石般压在心上的不安随她轻轻一句话而消散,尚尧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不是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诚王与裴家手中抢走她母妃的那只“黄雀”,并不是他。
昀凰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坚信,纷乱如麻的心神,来不及理清万千头绪,然而深心里有个声音,似乎隐隐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却又害怕知道。
这惶惑将她迫得喘不过气来,然而母妃还在人世,只要想到这一点,便什么也不足惧了。无论母妃身在何处,北齐南秦,天涯海角,翻遍每一寸山河,也定要将她找到!
腰间忽的一轻,是衣带被他取了下来,昀凰一怔之际,尚尧已不由分说将衣带系在她双眼上,将她眼睛蒙住。
“我不想让你看见,不想未出世的孩子看见。”他的语声低如叹息。
他与她都明白,诚王的心愿,是在求死,求以皇族的尊严死在他的剑下,而不是以逆臣贼子的身份被赐死。而让他手刃生父,却不知是不是诚王对他最后的残酷。他应允了,是君王的仁慈,亦是为人子最后的尽孝。
父与子,终于白刃相见,也许两个人等待这一刻都已很久。昀凰知道不能阻止,牵住他衣袖的手指,慢慢一点点松开,感觉到最后一寸衣帛滑出指间,蓦地有些心慌。
她听见他走向诚王,语声平和,甚而带了淡淡笑意,“皇叔,再饮最后一杯?”
“好。”诚王的语声也温和,“这一杯,敬陛下,江山永固。”
酒倾尽,不知是谁,抛掷了玉杯,碎玉之声未止,御剑出鞘的龙吟之声再起。
昀凰一动不动的闭目坐在长信殿上,听着金铁相击,双剑交搏如出涧龙吟,时悲凉,时凄烈,却再感觉不到之前的森寒杀气,只觉绵绵无尽的悲哀。
蓦然间,一切声音都静止了,只传来一声短促的叹息,仿佛是诚王的声音。
随之响起尚尧的声音,竟带了一丝颤,“身体发肤,刺骨还血,你我两清了。”
昀凰扯下蒙眼的衣带,看见尚尧半身浴血,肩头被诚王一剑几乎刺透。
诚王仰天倒下,衣不沾血,眉心一丝血痕,面容平静。
尚尧以剑支地,在他尸身旁,缓缓屈膝跪了下来。
昀凰奔上前,想要扶起他,却再无半点力气,踉跄跌在他身旁,将他抱在怀中,用手去捂他肩上的伤,想要止住不断涌出的血。他温热的血染得她满手猩红,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薄纸,琉璃般瞳仁似也褪去了颜色,越发空透冰凉。
他望了她,仿佛倦极之后终得安枕,缓缓靠在她身上,阖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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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入幽静内殿。
照着他沉睡容颜,鬓间鸦色映上清冷月色,看去恍惚像是生了白发。
昀凰伸手去抚,指尖梳过他两鬓发丝。若真白了发,一转身,一弹指,已是一世过尽,你已霜鬓,我已白头,身前身后终与谁同。
回想那时刻,他的血染红她一手,仿佛再也止遏不住,要将他的生命也流尽。那一刻她真以为,或许他会就这样死去,再不会醒来。于是她怕了,怕极了,怕得顾不上怪他隐瞒母妃的消息,瞒了她这样久!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母妃还在人世的,究竟瞒了她多久?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隐秘,藏在这个深不见底的男子心里?可这一切,都不要紧,不要紧了。
她只要他活着就好,活着瞒她也好,骗她也好,与她算计一辈子也好。哪怕他像从前一样怨恨她也好,这冷清清的世上,若再没有人可相守,那么有这样一个人为敌也是好的。
太医为他换过了两回伤药,还是不见他醒来,虽说太医已道无碍,昀凰还是不安心,总怕他不会再醒来。
宫人奉药进来,跪下悄声道,“商昭仪在陪着小殿下,可殿下哭闹得厉害,皇后可要去看看殿下?”
昀凰知道阿衡是要父皇,见了自己只怕哭得更厉害,疲惫道,“让昭仪哄着他些。”
“抱他进来。”床帏后传来尚尧低哑的语声。
昀凰一惊回头,触上尚尧徐徐睁开的眼睛。
“我还没死,你就不管阿衡了?”他瞧着她,似笑非笑,历经大劫却仿佛只不过一梦初醒,什么也不曾发生的惺忪样子。外面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尽,杀戮天阙,烽火帝京,一场震动朝野的谋逆之乱刚刚平息。却怎么也想不到,他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昀凰怔怔望着他依然苍白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他略抬了抬手,要她到他身边来。
“怎么脸色这样差?”他皱起眉头,强撑起身,伸手抚上她的脸,却不知自己的脸色比她苍白得多,“昀凰,你可还好?”
昀凰点头,将他的手轻轻握住。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竭力抬起另一只负伤无力的手,隔着衣衫轻抚那个安睡在她身体里的小小生命,长舒了一口气,“你们都安好,便是天下安宁。”
“我不安宁。”昀凰望着他,语声发颤,“你睡了多久,我便怕了多久。”
“你也会怕?”他竟还笑得出来。
“刺骨还血,为一念心安,将自己伤成这样。你是血肉之躯,不是金甲神人。若是你就这样死了……我……”昀凰窒住,本有些负气的狠话,说到这个死字,再也说不下去。生死见惯,却原来,她比谁都更怕生离死别。实在是,世间可离别之人已不多了。
“你怎样?回南秦去改嫁?”他耸眉,低低的笑,“没有人敢娶北齐太后,你趁早消了这念想。”
昀凰扬起手,一巴掌就要抽上去,眼前忽有什么掉落了下去,带着滚烫的温度,到脸颊却又一凉。她怔了,一眨眼,又有滚烫的水滴落下。
“你在为我落泪?”他直直看着她,仿佛痴了。
昀凰一摸自己的脸,触到湿痕,果真是泪。
他伸出手,柔声唤道,“昀凰。”
眼前恍惚,看着他倚在枕上,苍白了脸色,朝自己伸出手的样子,仿佛与另一个人的影子叠合在一起,旧日光景重现,如同那幅烧焦的莲花色女图,化作白罗帕上旧痕迹。那个人也是这样,低低唤着“昀凰”……
昀凰缓缓倾身,伏在他身侧,脸上泪痕湿了他衣襟。
他张开双臂环住她,久久不语。
衣衫下他的心跳平稳有力,他的体温与气息里有着雪后朗晴的味道。
他低声问,“昀凰,你可怨我?”
怨,或不怨?谁人有错,谁人无错?世上的事何曾如此简单过。如果他不隐瞒,早些让她知道母妃尚在人间,眼下一切会有什么不同?
为了复仇,她殚精竭虑要将仇人一个个置于死地,然而即便母妃尚在人世,诚王、裴家仍在追查她的下落。他们不会放过母妃,更不会任华昀凰就此安然活在世上。即便没有了华昀凰,诚王又何尝能容下一个不肯对他俯首听命的儿子。
这是一盘只容最后的胜者活下来的杀局。
倘若早知母妃还在,却又不知她身在何方,是会更欣慰,还是更煎熬?
昀凰茫然,失语良久,心中空荡荡,一时间只觉倦极了。
“这些年,我瞒着你,心中并不好过。我只盼能找到太妃,将她安好的送到你跟前,你便不会怪我。”尚尧长长叹息,久埋心底的隐秘,也沉重如负枷而行。
“你当日见到的邱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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