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1.第三百七十一章(第1/2页)汴京春深

    第三百七十一章

    范大成有诗云:“除夕更阑人不睡, 厌禳钝滞迎新岁。小儿呼叫走长街,云有痴呆召人买。”

    爆竹声声除旧岁, 小甜水巷孟府东角门下, 还有仆人无意忘却的青绢小幡, 在骤降的大雪中翻飞不已。明日又将极热闹的小甜水巷此刻寂夜无声,遥遥传来翰林巷那边孩童的呼喝声, 雪花很快在地面铺了层银毯。

    九娘从灵堂出来透口气, 等在廊下的宝相赶紧迎了上来:“九娘子万安。”

    见九娘面露询问之色,宝相福了一福:“修竹苑的管事娘子方才来禀报, 说十三郎忽地发热了。因夫人带着大郎、十四郎早安歇了, 姨娘让奴来禀告娘子一声, 能否请大夫人赐个对牌,好派人出去请大夫。”

    府中一旦有红白大事, 各院对牌悉数停用,只有翠微堂的对牌才能出入,好保障门户严实, 也免得上下仆妇不知听哪院的调派而无所适从。

    “许大夫刚给二夫人开了方子,才走了不到一刻钟。”玉簪轻声道。

    九娘略一思忖:“玉簪,你带宝相进去找大夫人, 领了对牌, 带一张二哥的帖子,派燕大驾马车去马行街的荆筐儿药铺请个好大夫, 把各色药物都买齐了带回来, 省得再出去买。若是荆筐家请不着大夫, 就拿二哥的帖子去方殿丞药铺找方医官。对了,从听香阁取五贯钱带着。”

    宝相一怔:“用不着这许多,素日请大夫买药不过三五百文的事——”何况这可是翰林巷孟府有事。

    “今夜是除夕,又落雪,而且家中举丧。”九娘披上夹裘大氅,低头让惜兰给自己戴上风帽:“走,惜兰随我去修竹苑看看十三郎。”

    玉簪赶紧将手炉塞入九娘手中,嘱咐惜兰道:“下大雪了,给娘子换双靴子再去,修竹苑前头竹林里的那条路不好走,仔细照顾娘子。灯笼也要——”

    九娘不禁微笑起来:“玉簪你越来越像慈姑了。”

    玉簪和惜兰宝相也不禁都笑了起来,想到还在服丧中,赶紧又敛容垂目各自行事去了。

    漫天风雪,廊下的白幡被吹得刷刷作响。九娘在一旁的耳房里等侍女送靴子来,惜兰便将一早备好的燕窝取了出来。

    九娘慢慢吃着燕窝,当年十三郎一碗热汤水把十郎烫得哇哇叫的事,她还记得。后来孟建怕程氏见他一次就要冷笑着刺上十多句,一等十三郎满了四岁,即刻把这个沉默寡言的幼子送去了修竹苑。程氏按府中旧例派了乳母、女使、侍女、小厮七八个人跟过去服侍。孟建又从族里选了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做他的伴当,便安心地当起了甩手爹。因他身份尴尬,外院管事娘子也识相地不来麻烦程氏,木樨院更无人提起。一直到举家南下,再举家回京,他也一样悄声无息。

    由于王璎两姐妹,九娘对这个孩子也生不起爱护之心,此时的一念之慈,却因为想起了原先的小九娘,无端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

    新雪松软,踩下去一步一个脚印。五六盏灯笼在前,惜兰扶着九娘慢慢穿过竹林,修竹苑的大门紧闭,扣了十多下门环,才有人应了一声。

    开门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厮,见到九娘吓了一跳,赶紧叉手行礼,听了惜兰的问话,赶紧带着她们往十三郎的院子里走去。

    油纸伞刮到了墙外的树枝细条,扑簌簌落下些雪来,雪屑四飞。

    这院子只怕好些时候无人打理了。九娘略一抬眼,府里虽然规矩森严,但这些年换了好几茬仆妇,不是世仆,总有趋炎附势之心,难免见高捧见低踩。就算宫中亦是如此,孟家又怎会免俗。

    外屋内没有琉璃灯,只有两盏油灯和五六枝蜡烛点着,倒也亮堂,地暖也烧着,却没有内宅各院里那么暖和,角落里还搁着两个炭盆。

    十三郎的乳母正在罗汉榻上呆呆坐着,听见门响,抬头见是九娘,赶紧翻下榻来,深深福了下去,给九娘问安,心里忐忑不安。

    九娘抬手让她起来,问话间已经进了里间。两个守在藤床边的女使赶紧站起身来行礼问安。九娘见十三郎小脸通红,双眼紧闭,鼻子呼啦呼啦地似开了风箱。一旁的高几上,银盆、帕子、茶盏、茶瓶胡乱堆放着。

    九娘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烫得厉害,再放在他胸口,心跳得飞快,来不及斥责乳母和女使们,赶紧吩咐侍女们去取物事。

    不多时,热帕子、屠苏酒、干净的小衣等一应物事俱全。九娘吩咐乳母将十三郎的衣服除去,用热帕子浸了屠苏酒擦拭。

    小半个时辰后,虽然脸还红着,浑身还很烫,十三郎却慢慢睁开了眼。

    “妈妈——”

    声音稚嫩,却满是孺慕和依赖,还有委屈。

    九娘一愣,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我是你九姐。”

    乳母赶紧过来轻声道:“小郎醒了?妈妈在这里。”

    十三郎却只盯着九娘看了看,又闭上了眼。

    “方医官亲自来了。”惜兰匆匆走了进来。

    九娘拍了拍十三郎的小手:“方大哥医术精湛,你会好的。”不知为何,她心中并不能把十三郎看做一个五岁小儿。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神情,怪怪的。还有那句妈妈,自然不是呼唤乳母的。两岁就离开生母的小童,能记得什么呢。

    方绍朴一进屋就笑了:“祝九娘岁岁平安,事事如意。”

    九娘福了福:“也祝方大哥万事顺遂,难得你今日竟然没在宫里,有劳方大哥半夜跑这一趟了。”

    方绍朴看向床上的十三郎:“无妨无妨,你可出了五贯钱呢!只是千万别给官家知道我和你一同守岁,我可不想沿着汴河跑了。”

    外院的打更人正在唱更。除夕已过,正旦已至。九娘有些不解,看向忙碌起来的方绍朴,为何他会沿着汴河跑呢,六郎他为难过方大哥么……

    ***

    因举丧,孟府原先准备的消夜果都收了起来。子时一过,宫里却又来了入内内侍省的副都知,如往年一般赐下了消夜果子盒。

    消夜果送到木樨院,程氏已睡醒了一觉,让人去请九娘,才知道十三郎生病的事。从灵堂回来偷懒的七娘手快,解开果子盒,一层层取出来,见每层里面都花团锦簇,十般糖、澄沙团、韵果、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鲍螺酥、市糕、五色萁豆、炒槌栗、银杏,让人眼花缭乱。最后一层还有两只小巧的花布老虎,一看就是给大郎和十四郎玩耍用的。

    程氏拍开七娘的手:“就你手多,等阿妧来了再开,快盖上。”

    七娘委屈地将盒盖丢下:“娘——!我还是你亲生的女儿么?又没说这是赐给阿妧一个人的,我怎地就不能看上一眼了。自从她要嫁给官家,爹娘的心就偏到眉州去了!”

    程氏扬了扬眉,让梅姑替自己把兔儿毛的卧帽戴上:“往年宫中赐消夜果,只有翠微堂和长房才有,连你二伯院里都没有,若不是给阿妧的,你以为你摸得着这果子盒?都几岁的人,一点眼力见也没有,若不是爹娘偏心你,你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想想阿娴——”

    七娘嘟着嘴,却不说话了,半晌才低声问道:“娘,四姐她如今怎样了?还有姨奶奶,她还活着么?”

    程氏亲手把几层盒盖都盖上,淡然道:“阿娴是金国四太子妃,那四太子死了,她自然是要守寡的。老夫人说了,以后两国若是修好,还能通个信什么的。至于阮姨奶奶,听说阮玉郎事败那日就自尽了。”

    她抬起眼:“你啊,自小耳根子软,又没见识。你给我记着,小时候你那样叫做淘气,大人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再淘气,可就叫作死了。你可得把那些个小心思都收起来。阿妧笄礼那日,你的眼珠子都盯着谁呢?”

    七娘浑身一颤,躲开程氏的眼神,垂首低声道:“娘你那天又没在,别听人瞎说。”

    “你大伯娘会瞎说不成?”程氏气得一个倒仰,侧身就狠狠拧了她一把:“你个死丫头,那位也是你能肖想的吗?”

    七娘急得哭了起来:“疼,娘,我知道了,知道了——”

    孟建一进房倒愣住了:“你们娘儿俩这是做什么呢?”他去修竹苑看了看,听说宫中赐消夜果,就催着九娘一道回来了。

    “你可算回来了。”程氏看向他身后:“阿妧呢?”

    “她不放心阿婵,又去灵堂了。”孟建伸伸手臂,扭了扭脖颈,腻到程氏身边,打开案上的盒盖瞄了瞄:“阿娴哭什么?方才在灵堂怎地不哭。”

    七娘抹了抹泪,气道:“不是说二伯做了那许多坏事么?我做甚要哭,哭不出来。”

    程氏啧了一声:“你装也要装着在哭懂不懂?礼不可废!等明日小殓亲戚们来了,你可记着点。”

    “你娘说得对。”孟建疲惫地靠到隐枕上,叹道:“不过我也哭不出来。我歇上一刻钟再去前头,阿程替我看着点时辰。”

    七娘看看已经闭上眼假寐的亲爹,没胡子可吹但瞪着眼的亲娘,心里又是急躁又是悲伤,又是委屈,干脆站了起来:“我也去陪六姐了。”

    程氏看着她披上大氅风风火火地出了门,长长叹了一口气。

    孟建伸出手拍了拍她:“急什么,她还小,不懂事。等阿妧大婚后,我们好好给她找个忠厚老实可靠的郎君——”

    程氏听着他口气,回过神来:“老夫人和你说什么了么?”

    孟建睁开眼,看了看妻子,苦笑道:“说了,让我们多照顾四郎六娘他们。让我在二哥丧事上多费些心,替他多做些水陆道场。”

    孟建翻了个身,又合上酸涩不已的双眼。

    程氏默然看着丈夫微微颤动的后背,轻叹了一口气,取过一旁的大食羊毛毡,轻轻盖在了他身上,斟酌了半晌道:“你也要体谅她,人的心可不天生就是偏的。若是二哥一出事,二嫂他们就搬出去,外头人会怎么说我们,又会怎么说阿妧?凉薄两个字终究是逃不掉的。这孟家的名声也毁了。再说了,虽已证明了二哥不是她亲生的,可到底是她一手养大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阿婵那丫头着实可怜——”

    孟建哽着嗓子道:“我知道。我——我就是心里头不舒服。”他腾地翻回身子,抓过程氏的手捂在自己脸上,一片沁湿,他就不可怜么。

    “我,我就是想听她说一句,说我孟叔常确确实实是她亲生的儿子。我没想别的,她给二哥的那些田产钱财,我也没想过,二哥的爵位,我更没想过。我一直亲近青玉堂,她心里不快我知道。一时转不过来,我也知道。可我——”

    程氏轻轻搂住丈夫,这四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换做她,忽地有人告诉她十三郎才是她亲生的,她能亲近得起来么?只怕恨自己远远恨过那调包之人。

    “娘这几十年来,除了对阿婵,哪里亲近过谁呢。”程氏安慰他:“若不是因为你这个亲生的儿子,娘又怎会带着我们这些妇孺赶回来。她心里比你难受得多呢,还没个人说。何况木樨院现在这么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难道忘了?我们从苏州回来,带给你那许多苏绣的衣裳,就连小衣,都是娘亲自选的料子让贞娘她们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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