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湖(第1/1页)飨桑

    袁昌黎死于砒霜中毒。

    后来,官府的人在他房间的床下面发小了一小罐砒霜,除此之外,还有一本簿册,上面详细记录了福寿膏的流向、数量以及各省的买家,只不过买家的名字都是简单标注,没有具体姓名。赵子迈只能猜到京城的“鹰头”就是何洪声,因为他肩膀处纹了一只老鹰的图案。

    袁家其他人对袁昌黎做的事情似乎并不知晓,袁老爷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震惊,后又痛哭了一场。可是,在得知袁蔚有可能是被袁昌黎害死的时候,他的态度又一次改变了。

    他执意要将袁昌黎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哪怕他的妾氏袁昌黎的生母趴在地上苦苦哀求,他也没有改变主意。

    不过后来来到衙门后,当着赵子迈和曹珉的面,他又悲伤得难以自持,若不是旁人搀扶劝慰,他几乎连一句话都不能说得完整。

    “大人们,我袁道桥这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大抱负,为一所念就是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长大。所以我每天兢兢业业起早贪黑,就是为了能多存点银子,好让孩子们能衣食无忧、安家立业。可是,这么简单平凡的愿望,为什么都难以实现呢,老天对我未免太残忍了呀。”

    “我知道昌黎他对我有怨气,可是我并非完全不顾及他,我早已留出了一部分家产,准备归西那天如数交于他。永盛这几年的生意每况愈下,他拿到一笔钱去另谋生路,可比经营铺子稳妥多了,这孩子是没有明白我的一番苦心啊。”

    “他若是怨我不公,为什么不能冲我来呢?为什么要杀死我的蔚儿呢,蔚儿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何其无辜。”

    听他这么说,赵子迈上前一步,轻声宽慰道,“从现有的证据看,倒也不能确定是袁昌黎故意杀死袁蔚,木鹞杀人,也可能并非是他授意,而是袁蔚恰巧撞到了那邪物。”

    闻言,袁道桥摸着胸口的手缓缓落下,脸上的神色稍稍放松了一点,“如此说来,昌黎也不是完全没心肝”

    “他见利忘义,害人无数,如果从这个角度讲,袁昌黎还真的是一个没心肝的坏人。”赵子迈打断袁道桥的话,将身子又朝他凑近了一点,语气没有起伏,表情却严穆之极,“袁老爷,我这样说他希望你不要生气,你若是知道福寿膏带来了多少惨案,你也会认同我这个说法。只是我尚有一点想不明便,袁昌黎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怎么会甘愿自杀?”

    “他们这些人都随身带着毒药的,可能他发现自己被官府给盯上了,知道跳不掉了,所以便畏罪自杀?”曹珉道出自己的看法。

    “昌黎曾在睡梦中喊出蔚儿的名字,我路过他房间时亲耳听到的,”怔怔想了片刻后,袁道桥忽然抬起头,眼中哀痛和后悔交杂在一起,将他的本来和善的面容衬托得有些扭曲,“而且而且这几日他屋内的灯总是彻夜亮着,一直到天明才熄灭。”

    山崖下面是一大片澄澈的湖,湖水是高山上的积雪融化汇聚而成的,数千上万年来,雪水顺着石缝渗下,以最纯净清透的形态流入湖中,源源不断、长流不息。

    天河在夜空中闪烁,犹如一条乳白色的亮带从天空倾泻到水面,给黛蓝色的湖水披上了一条闪耀的袍子。

    它记得,那时候,这片湖还远没有这般大,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比一片池塘大不了多少。湖边还生出了许多水虫,动辄就会在那个着黑衣草鞋的男人脸上叮出几个大包。

    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专注地扎制它的身体,先是头,接着是身子和硕大的双翼,然后是竖起的尾巴。

    最后,他手持画笔,勾勒出它澄黄色的眼睛。

    “画龙点睛。”

    男人笑着,将笔尖蘸上浓重的绛红色染料,点亮了它的双瞳。

    那一瞬间,它看到了,看到了黛染的青山,看到了璀璨的银河,看到了粼粼的湖面,也看到了面前那个一袭黑衣面含笑容的男人。

    “三年,终于完工了。”男人边笑边拊掌道,仿若一个得了新玩具的孩童。

    他很快负在它的背上,双脚朝下一蹬,就驾着它飞离了地面。

    他们贴着湖面朝前飞,越飞越远,越飞越高,越过了怪石林立的峰峦,几乎要触到前方如玉盘一般的月亮。

    可是忽然,它头顶卷过来一阵风,风很大,里面还夹杂着细碎的沙砾,压在它身上,它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沉了数倍,翅膀仿佛被粘住了,再也无法挥动。

    “怎么了?”

    男人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它心头没来由的一紧,还未来得及多想,身子已经朝下坠去,带着负在背上的男人一起。

    下面是嶙峋山石,落在上面,粉身碎骨的可不只是它自己,还有身上的那个男人。于是,它用尽全力向左边旋身过去,哪怕右翼已经发出了木头的断裂声也毫不顾忌。

    终于,它的身体蹭着尖锐的山石越了过去,可是右翼却因用力过度而撕裂开了,脱离了它的身体。

    它飞快地朝下坠落,一头扎进湖里,挣扎了许久后,才和男人一起浮上水面。

    它看着他:还好,他四肢俱全,没有受伤,只是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将他身上那股飘逸凛冽的气质冲淡了几分。

    男人也在望着它,望着它残缺的那只翅膀,他眼中的神色它看不懂,但是它却知道,他并没有像自己那般,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过了许久,男人忽然重重叹了口气,用略显疲惫的声音说出三个字,“不中用。”

    说完,他就将目光从它身上移开,独自游向岸边,拽着岩壁上的野草爬了上去。

    他走了,他的影子被澄明的月光拉得很长,融在疯狂生长的野草中,又覆在它的心上。

    木鹞本是没有心的,可是它为什么会觉得心很疼呢?

    它看着他,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