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争议(第1/1页)异明1561

    贡院,明远楼。

    本次秋闱的主考官、监考官、同考官,合计十数人共聚一堂,却是个顶个的愁眉紧锁。

    “咳。”

    眼见没人肯主动开口,主考官户部侍郎严讷清了清嗓子,正色提醒道:“诸位,关于第三场考试是否延期一事,咱们在正午之前,怕是必须得拿出个章程来才行。”

    直隶秋闱分为三场、每场持续三天,眼下第二场刚考完,却闹出了考生染疫而死的事儿。

    鉴于这次大疫来势汹汹,极有可能在贡院里横行肆虐,因此第三场考试,究竟还要不要如期举行,就成了考官们急需确定的当务之急。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话音未落,左首第一张椅子上,就有人冷笑起来:“请吕大人拿个章程出来,咱们听命行事就好。”

    这番阴阳怪气的言语,却是直指监考官顺天府府尹吕时中。

    吕时中脸色一沉,拢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抓在椅子上,可偏偏又发作不得。

    一来,这怪病的确是从顺天府传出来的,眼下又传到了他监考的贡院里,无论从哪儿说起,他都难辞其咎。

    二来么,这发话的胡正蒙虽然官职不高,却是裕王府的侍读,正经的浅邸旧人、从龙之臣。

    眼下吕时中虽高居三品,对方则不过是区区六品,可日后孰高孰低,却还尚未可知。

    可即便他没有回话,这明远楼里的气氛,还是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好在严讷并非落井下石之人,当下立刻打起了圆场:“打从初五起,吕大人就和咱们一切被锁在贡院里,真要说起来他也是替人受过。”

    随即,又框定了讨论范围:“眼下实在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大伙儿不妨各抒己见,看这第三场究竟该继续考下去,还是该推后延期。”

    “自然是要推后的!”

    胡正蒙再次冷笑:“考生里肯定有人已经过了病气,若是不延期推后,再将他们放入考场,让怪病在贡院里蔓延开来,我等如何吃罪的起?”

    “可这要推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和刚才他嘲讽吕时中时不同,当下立刻有人反驳道:“要是这场大疫越演越烈,又该如何是好?”

    “是啊。”

    不等胡正蒙回应,又有人忧心忡忡的附和着:“考生们本就人心惶惶,恨不能赶紧考完了离开京城,咱们这时候要宣布第三场延期”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如期开考!”

    胡正蒙猛地站了起来,大声道:“不然考生们带着病气回到原籍,这场大疫岂不是要蔓延到整个直隶了?!”

    说着,他环视着众人道:“若真被我胡某人不幸料中了,在座的有一位算一位,都是大明朝的罪人!”

    大厅里一时又变得鸦雀无声。

    直到胡正蒙缓缓坐回原处,才有人愤声质问:“太医院那边儿到底有消息没?还有道录司、僧录司,平时牛皮吹的震天响,这到了见真章的时候,怎么就不见人影了?!”

    众人闻言,又都把视线投向了吕时中他是监考官,但凡有什么消息传进来,肯定是要先禀报给他的。

    迎着众人希冀的目光,吕时中闷声道:“就这几天,已经死了五名太医,和尚道士更是死了三十多个,甚至连护国寺的方丈都”

    顿了顿,他摇头苦笑起来:“就硬逼着把他们都填进去,又能如何?不济事就是不济事。”

    众考官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此后的小半个时辰里,明远楼里时不时就会爆发一场争论,但引起争执的却都不过是些细枝末节。

    说白了,这时候谁也怕担上责任。

    唯一明确表示,支持第三场考试延后的,就只有那胡正蒙了可他却是裕王府的人,谁敢胡乱把责任往他身上推?

    眼见再怎么讨论下去,也只是白费功夫,严讷和吕时中交换意见之后,终于做出了决定:

    所有考官联名上奏,请阁老们拿定主意!

    贡院的急奏送到内阁时,内阁与六部也正针对这场大疫商讨对策。

    不过和贡院的群龙无首不同,严世蕃当仁不让,一开始就拿出了套壮士断腕的方案。

    “从锦衣卫、京营和五城兵马司抽调人手,先宣布城内戒严,然后由顺天府的人引导,一个一个坊的扑灭疫情!”

    “考量到尸体需要当场焚化,各处都要提前准备好灭火之物”

    “文武官员若有藏匿”

    “城外”

    他正在城防图前挥斥方遒,冷不丁接到贡院的急奏,当时就恼的勃然变色,转头向兵部尚书杨博历声喝问:“今年负责把守秋闱的,是那一卫的人?”

    见严世蕃如此狂悖无礼,杨博眉毛往下一垂,眼观鼻、鼻观心,却是压根不去理会他。

    严党虽然权势滔天,可他杨博也是简在帝心的主儿,对严家父子尤其是严世蕃,向来不假辞色。

    严世蕃脸上怒容更甚。

    自打儿子变成白痴之后,他心里就憋了满肚子的火气,愈发受不得别人挑衅。

    眼见两人就要冲突起来,一旁的礼部尚书袁祎忙插口道:“听说是五军营左哨第三卫。”

    严世蕃缓缓自杨博身上收回目光,又扬声道:“让右哨立刻调拨人手换防所有参与把守贡院的官兵,都要接受检查,确认有无染病。”

    顿了顿,又甩着袍袖道:“左哨第三卫百户以上,全部停职待参!”

    这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大厅里顿时静的针落可闻。

    “世番。”

    此时一直在闭目养神的严嵩,终于不紧不慢的开口了:“既然是议事,哪有听你一个人说的道理?”

    说着,惺忪的老眼环视了一圈,又问道:“诸位大人,你们看他这般处置,可还妥当?”

    “小阁老这番处置,自然是妥当的。”

    徐阶在下首拱了拱手,和颜悦色的道:“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这秋闱第三场,究竟要不要如期举行。”

    “当然要如期举行!”

    严世蕃毫不犹豫的接茬道:“千年以降,还未曾有听说过,科举考试会半途而废的!”

    杨博霍然抬头,瞪着严世蕃问:“那若是在贡院里起了大疫,又该由谁来负责?难道是小阁老你来?”

    “哈哈、哈哈哈,这话真是荒谬绝伦!”

    严世蕃哈哈狂笑几声,一只独眼恶狠狠的与杨博对视着,嗤鼻道:“此时与我何干?自该由严讷、吕时中来负责!尤其是吕时中,这场大疫就是由顺天府而起,他不负责,谁负责?!”

    杨博身子猛地往前一倾,有意与他针锋相对,可随即却又缓缓靠回了椅背。

    盖因严世蕃的态度虽然恶劣,可责问吕时中却是合情合理。

    这时工部尚书欧阳必进,拿起那本奏疏,向众人晃了晃:“哪这”

    “驳回去!”

    见杨博退缩了,严世蕃愈发的颐指气使:“让贡院那边儿自行决定按朝廷规制,考官在秋闱期间,本就不该与外面有任何接触!”

    这分明就是想诿过于人。

    虽说是贡院先甩的锅,但这毕竟是朝廷取才纳士的大典,那里面更汇聚了一省的读书种子。

    但凡有些公心的,就难以接受这种放任自流的做法。

    更何况主考官严讷是徐阶的人,吕时中也并非严党,还有个代表着裕王府的胡正蒙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怪疫,众人却又实在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于是自徐阶以下,便都只能默然以对。

    而严世蕃在台上孤掌难鸣,脸上就有些不悦。

    正准备示意严党党羽,出来逢迎附和一番,外面忽又有人禀报,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到了。

    难道皇帝也听到了风声,所以专门为此事颁下了旨意?

    众人正满心疑惑,严嵩抬手示意儿子,将自己扶了起来,颤巍巍往前走了几步,临到门前才回头道:

    “诸位,跟我出去迎一迎吧。”

    徐阶就忙紧随其后,其余各人也鱼贯而出。

    等到了门外,那黄锦也已经上了台阶,眼见这般阵仗,忙提着袍子紧走几步,一把搀住了严嵩,嘴里连声道:“怎敢劳阁老出迎,这真是折煞咱家了。”

    严嵩笑道:“黄公公这时候来,莫不是圣上有什么旨意?”

    “这倒不是。”

    黄锦摇了摇头,顺势往里一指道:“咱们进去坐下说话吧,可不敢让阁老在外面受风。”

    于是众人簇拥着黄锦、严家父子、徐阶四人,重又回到了内阁议事的大厅。

    等分宾主落座之后,黄锦才又继续道:“这次咱家冒昧前来,却是东厂那边儿报上了个法子,说是兴许能制住城中这场怪疫。”

    “当真?!”

    杨缚闻言一跃而起,随即又躬身深施了一礼:“若真能如此,杨某先替这满城百姓和直隶学子,谢过黄公公活命之恩。”

    “当不得、当不得!”

    黄锦忙起身还了一礼,又道:“这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之间,只能说尽力一试罢了。”

    “能试上一试,至少比那些束手无测,只会推诿的人要强!”

    杨缚说着,斜眼望向严世蕃。

    严世蕃怒目以对,刚要反唇相讥,严嵩就先点头道:“说的在理敢问黄公公,东厂报上来的究竟是什么法子?”

    “东厂有个叫王守业的百户。”

    黄锦说着,也望向严世蕃:“听说他还曾救过小阁老家的公子。”

    严世蕃倒不敢得罪他这天子近臣,当下点了点头:“有这么回事。”

    黄锦继续道:“这人蓝神仙相看过,说是天生魂坚,因此不怕那舍利勾魂夺魄,所以近来就一直由他守着那舍利。”

    “这回城中大疫,那王百户就琢磨着,或许能用舍利驱邪”

    说到这里,见堂上有人露出怀疑之色,黄锦忙又补充道:“他这倒也不是凭空瞎想,八月初一那天,北镇抚司里还有两条怪鱼听说是被溺婴的冤魂附体就就被那舍利的梵唱声给度化了,半截身子都成了飞灰。”

    堂上众人你看看、我看看你,面上倒都有些恍惚。

    虽说在场之人并非个个都是无神论者,可在内阁里讨论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儿,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之前讨论勾魂鬼手,他们也一直都是以大疫、怪病称呼。

    半晌,徐阶转头恭谨问严嵩:“严阁老,您看这事儿是否可行?”

    严嵩缓缓点头:“就让他试一试吧,若当真能成,也算是天佑我大明。”

    说完,又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道:“果真是千古未有之世么?”

    这话只有徐阶听清楚了,他面上不动声色,却暗暗将王守业三字,牢牢记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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