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第2/2页)白鹿原
的机会晚上一定去补上。本保障所所辖属的各个村子以及更远些的村庄都有他的相好和朋友,他有时空荡着手一进门就吆喝:“老哥,快叫嫂子给咱取酒。”有时候进门先把怀揣的酒瓶往桌子上一蹾,就爽快地叫起来:“弄俩菜吧弟妹。万一啥菜都没有,就切一碟子萝卜丝儿。”他常常喝得似醉非醉,一身轻松地回到屋里。女人忍不住说:“我看你到城里走了一回,酒瘾越发大咧?”鹿子霖说:“你说对了!我这回才把世事看开了,酒瘾也大了!”无论什么公务和家事都不再对他构成负累,也不影响他喝酒谝闲话的兴致。只是每天回家进门瞅见兆鹏媳妇淡漠冰冷的模样,就不由得心里一沉,他可怜儿媳在家里守活寡的尴尬处境,但又莫可奈何,如果不是冷先生的女儿,而是任何旁人的女儿,他就会打发她趁早离开这个家庭,起码不致让做阿公的他也背上心理负担,面对亲家冷先生那张冷峻的脸孔,他也无颜说出这样的话。他揣着一瓶酒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懊恼地述说岳维山对他的戒忌,又得意地叙说在城里吃羊肉泡馍看秦腔戏的好光景,最后于微醉中借助酒兴吐出来心病:“先生哥啊!兆鹏这狗日的把一家人把亲戚朋友都招祸带灾了!我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全给他搅得稀汤寡水……”他这样很有分寸绝不直接触及儿媳尴尬处境的慨叹,意在取得冷先生的谅解。冷先生说:“英雄败在儿女手啊!”鹿子霖就要这句话,这样就可以不再因为儿女的婚事向冷先生赔情道歉,而继续保持友好往来。
鹿子霖的行为引起田福贤的警觉。田福贤到县上开会,岳维山于会后单独找他谈话,询问鹿子霖究竟跟鹿兆鹏有没有暗中牵扯,而且严肃地盯着田福贤红光满面的脸说:“我相信你明白。你可别给我弄个‘两面光’的家伙!”田福贤瞪着露仁眼肯定地答复:“没事。鹿子霖这人我里外尽知,心眼不少,可胆量不大,还没有通匪的脏腑。”岳维山鄙夷地说起鹿兆海借助团长来县上给他示威的事:“两个兵痞二毬货!他们懂个屁,居然来要挟我。”田福贤顺应着岳维山的鄙夷口气嘲弄说:“是人不是人的只要腰里别一把枪,全都认不得自个姓啥为老几了!”心里却顿然悟叹起来,怪道鹿子霖从城里回来浪浪逛逛,原来是仰仗腰里别着一把盒子的二儿子的威风,未免有点太失分量了。
田福贤第二天找到白鹿镇保障所,一开口就毫无顾忌地讥刺鹿子霖:“你这一程子喝得美也日得欢。”鹿子霖腾地红了脸,惊异地大声说:“啊呀老哥,你咋跟兄弟这样开口?”田福贤依然不动声色地说:“你到处喝酒,到处谝闲传,四周八方认干亲。人说凡是你认下的干娃,其实都是你的种。”鹿子霖愈加涨红了脸:“好些人把娃娃认到我膝下,是想避壮丁哩!我这人心好面软抹不开,当个干大也费不着我的啥。你甭听信那些污脏我的杂碎话!”田福贤说:“有没有那些事,只有你心里清清白白,我也不在乎;你精神大你去日,只是把保障所的正经公务耽误了,你可甭说我翻脸不认兄弟!”鹿子霖心虚气短地强撑起门面:“啥事也误不了,你放心。我爱喝一口酒,这也不碍正经公务。”田福贤这时说起鹿兆海给岳维山示威的事:“何心呢?他是个吃粮的粮子,能在这里驻扎一辈子?”鹿子霖脸上的血骤然回落,后脊发凉,这是一句致命的厉害的话。田福贤不说团长更不提鹿兆海的连长,而是把他们一律称为“吃粮的粮子”;作为不过是为了吃粮的一个粮子儿子,当然不可能永生永世驻扎在城里,他也不可能永远到儿子那里去享受羊肉泡馍和秦腔:一旦儿子撤出城里,开拔到外地,还能再指望他腰里系上盒子,乘着汽车给老子撑腰仗胆吗?而岳维山作为真正的地头蛇,却将继续盘踞在滋水县里。鹿子霖看透世事之后的今天,才发觉自己眼光短浅。于是,诚恳地对田福贤说:“年轻人不知深浅啊!老兄你再见着岳书记时,给道歉一句,甭跟二杆子计较。”田福贤却继而不松地对他实施挖心战术:“年轻人耍一回二杆子没关系,咱们有了年纪的人可得掌住稀稠不能轻狂……”俩人正说到交紧处,白孝武找鹿子霖商议增补族谱的事来了……打发走白孝武,鹿子霖对田福贤摊开双手不屑地说:“白嘉轩这人,就会弄这些闲啦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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