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满心疲惫(第1/1页)步蟾宫
第五文学
夜阑人静,凉旷萧森。屋内却是熏香袅袅,茄皮紫釉狮耳琴炉上氤氲涟漪。
婕姬伸出未施蔻丹的玲珑玉指,缓缓地浸进银架金盆的凤仙花汁中。
塞北气候干燥,若不常常泡泡手背手指,婕姬那适应南国温润的肌肤就会干裂起皮,上个秋冬她没太注意,最后手背竟然干裂出血,鸾文凛气得心疼不已,当场就挥剑把伺候婕姬洗漱的小丫鬟给砍死了。
鸾文凛经常彻夜练兵,不能陪伴婕姬。婕姬感觉空闺寂寞,又不喜欢像别的女人那样保养自己的青春娇颜,做各种各样的护肤美容。
她派遣寂寞的方式,有时候很正常,比如说翻阅诗词、比如说抄抄佛经,比如到院子里放放风筝,品尝各色美食珍馐,再比如说去郊外踏踏青,但是偶尔,她也会烦闷,气恼鸾文凛的忙碌,气恼他无法常常陪在她左右。
于是她常常会发泄似的做一些暴殄天物的事情,比如说焚琴煮鹤。
泡完凤仙花汁,婕姬兴之所至,又命人去琴房搬来琵琶、古琴、箜篌或者筝笙等,在室内烧起香炭,烧得熊熊烈火,然后把琵琶、古琴、箜篌或者筝笙扔进去,慢慢地焚烧。她则端着一杯清茶在旁边观赏。
这天晚上,婕姬烧的是一把上古名琴,是鸾文凛私藏的爱物,天下只此一把,鸾文凛求之多年而不得,最后在一场艰难的战争中获胜而得。
古琴焚烧起来散发着淡雅的香烟气息。婕姬双瞳映现着火光,显得迷离旖旎。
“未央都被我支开了,你又何须再遮遮掩掩?”
婕姬轻盈的声音让梁上横卧着的少年心头微微一凛。
“原来你让未央去调查鸾将军的伤,不过是想支开她?”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还如旧日般纯粹,仿佛时光倒流,婕姬又回到十四岁那年。
“哗”地一声,少年矫健的身影便落到了婕姬的身前。一身的紧束黑衣并未遮挡他五官如刀刻般的分明,如黑曜石般晶莹深邃的幽幽凤眸散发着熠熠光彩。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随穆承灏面圣的羽林军新晋参将靳虬锺。
“小婶婶……”他亲昵地唤了一声,“每日不烧点古琴古筝,暴殄天物,发泄发泄,小婶婶就睡不着觉是吗?”
婕姬冰冻琉璃似的双瞳蓦地一黯,“谁是你小婶婶?”
那年,婕姬不过十四,靳虬锺不过七岁,他的叔叔靳般磐不过十九。
十九岁的靳般磐,曾和婕姬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婕姬那时尚且不懂爱情,只觉得与他这个大哥哥在一起非常开心,便曾傻傻地说,“般磐哥哥,婕姬长大了可以嫁给你吗?”没想到这句话,让靳般磐从此对她敬而远之。
原来靳般磐曾经有过一段破碎伤感的情史,让他再也不相信爱情。
他留给婕姬的书信里这样写道:
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是,我终于失去了你。于是,我们不会终成眷属,不会经历不满、抱怨、吵闹、仇恨、冷漠、麻木和心死,任时光与生活的琐碎磨光我们的爱,我们曾经的轰轰烈烈。所以,我永远也不要和你在一起。因为我爱你,我如此爱你。在所有物是人非的未来里,你永存于我的记忆,永不过赏味期。
十四岁的婕姬,还不懂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般磐大哥哥离开了自己,从此就再也没有人能陪自己玩得那么开心了。
直到今日,婕姬才略微懂得一点靳般磐的意思。
现在她和鸾文凛终成眷属了,却是满心疲惫。
她不满,她抱怨,她吵闹,她歇斯底里,因为她觉得他总是没时间陪他,总是要不停地练兵不停地征战,在他的心中,宏图伟业远远比她来得重要,她觉得他不够在乎自己,不够爱自己,所以她如此心烦意乱,甚至烧掉他最珍爱的古琴。
她还要应付颜绾贞,应付绯绫和茉翎,她要和三个女人共享自己的丈夫,而且,她还是排行最末端的四夫人。她每天都要战斗,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就算在得知她有喜了,而且是别人的孩子的这天晚上,鸾文凛也还在彻夜练兵。他明明知道她此刻很需要很需要他,可是他再一次选择了他的宏图伟业。
婕姬是真的绝望了。
“小婶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羽林军在暗中保护你?”
靳虬锺的话让婕姬唇畔勾出一丝笑意,“你、穆承灏、未央、鹛乐还有那个死去的沛菡,然后就是整个羽林军。你不会以为我一直蒙在鼓里吧?”
“小婶婶,你和皇上七年夫妻,果然对他了如指掌。”靳虬锺佩服道。
婕姬蹙眉,微微恼怒,“我说了不要叫我小婶婶!”
“你或许已经忘记我叔叔了,可是我叔叔从来不曾忘记过你。”
靳虬锺闪耀如星辰的眸子带着盈盈的笑意,恍若一只盛开灼灼的芍药。
“你叔叔都已经娶妻生子,又谈何不曾忘记我?”婕姬冷笑道。
“他跟我说,他要把自己最丑陋的一面给自己的妻子,而最完美的形象全部留给十四岁的你。”靳虬锺眼睑如蝶翼般扑闪。
或许吧,最丑陋的一面,就是面对妻子唠叨时的不耐烦、对妻子一成不变甚至日渐衰老的容颜感到厌烦、和妻子争吵时的无奈愤恨,在妻子歇斯底里时只顾蒙头睡觉、对妻子的情绪不闻不问也不关心。
而永远包容、永远把她放在第一位的完美一面,则留给了已经失去的恋人。
所以靳般磐才说,如果你爱她,就不要和她成亲,不要和她相濡以沫。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可是,这一生这么漫长,婕姬怎么忍心不与相爱的人在一起呢?
“靳虬锺,”婕姬幽幽的双瞳盯着古琴焚烧起来的烈焰,“他明明知道我有喜,竟然也不回来看我。他的练兵,他的宏图伟业,就那么耽搁不得吗?”
“或许他知道你很坚强很独立。”
“爱一个人怎么会忍心让她一个人去坚强去独立?”
面对婕姬的质问,靳虬锺无话可说,好半天才道,“他没有那么爱你。”
听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婕姬反而转头帮鸾文凛说话,“或许是因为,这不是他的孩子。”她微微低了头,抚摸着尚未隆起的平坦腹部。
“正因为不是他的孩子,他更应该清楚你此时的彷徨担忧,他更应该陪在你的身边,而不是漠然地继续练兵,对你不闻不问。”
婕姬低垂着蝶翼般浓密纤长的睫毛,“就算他伤害我、不相信我、不在乎我、不愿意花时间陪我、甚至纵容别人来伤害我,我依然还是这样地爱着他,还想留在他身边,我是不是很贱?”
“如果这就算是贱的话,那皇上呢?爱情向来就不是什么高尚的东西,我记得叔叔曾说过,爱情是世界上最肮脏最低贱最自私自利最恶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