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重轻(第2/2页)贵妃起居注

照不宣地都是点了点头:虽说之前有过什么龃龉,但现都是庄妃主治医生,那就得互相帮扶着度过难关。不然,若是庄妃出了什么不对,他们两人也不可能撇开对方独善其身不是?

    “破水没宫缩,得开催产汤了吧。”刘太医便压低了声音,和周太医商量。

    “得开。”周太医丝毫犹豫也没有,他抬头望了望月色,“再过半个时辰,乾清宫那儿就要起身了。这就派人去报个信吧,陛下一起身就能收到消息了。”

    虽然晚上宫门要下锁,但今晚情况特殊,永安宫人肯定都能直接出入。两个太医拉了皇帝留这儿镇场金英一商量,立刻就派小黄门去送信了。

    这天不巧还是常朝,大臣们是三天就得起,皇帝好点,四天起来准备就行了。眼下差不多再一会儿皇帝也就能起来了,按两个太医意料,应该会先过来看看,再赶到前面去上朝。——可小黄门才走了没多久,两人还这打腹稿呢,那边一行人行色匆匆就进了院子。皇帝只带了两个从人,排场比女官还小,要不是刘太医和周太医都算是面见过天颜,只怕都根本认不出他来。

    “现是怎么样!”皇帝披了一身玄色氅衣,楼阁阴影中站着,根本都看不清脸色,但仅仅是语气也足够暗示他心情了。

    两个太医立刻都跪到了地上,刘太医斟酌着道,“产育一事,变数多,缓急间必须有个能做主人永安宫坐镇……”

    这意思就是不大乐观,你皇帝本人不能好也把太后叫来,反正皇室家庭老大必须这里做主,不然就有可能耽误了孕情。

    皇帝都踉跄了一下,还好挨着柱子,这才没有栽倒。“什么意思……你们明说!”

    两个太医没有办法啊,只好明说了。“现宫缩太迟了,若是破水后两个时辰还未宫缩,胞中水少,胎儿出不来话,有可能窒息而死,又或是直接就变成傻子了……”

    “那就吃催产药——有没有什么药能促进宫缩?”皇帝自然很会抓重点。

    “这……有是有,但也未必都能言有效。”周太医有点破罐子破摔了,没刘太医那么爱惜羽毛,索性就说穿了。“若是宫缩迟迟不至,吃药也是无用话,怕是只能推宫助产,但那样手法野蛮,对产妇身子损伤很大……甚至还有可能……”

    难怪要皇帝或者太后来做主,这是徐庄妃,不是宫女子,皇家子嗣和她本人健康、安全谁重要,两个太医甚至是她身边嬷嬷,根本都无法下这个判断,非得皇帝或者是太后做主才行。

    皇帝一下就沉默了下来,许久都没说话。两个太医跪他身侧,大气也不敢喘,哪怕冰冷石阶,让他们仿佛是跪了冰做刀子上,可两人也都只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一阵疼痛。

    “孩子……”过了好久,皇帝终于开腔了,他声音极为低沉。“孩子是男是女,摸得出来吗?”

    回答他只有一片惶恐沉默:除非是神仙,不然谁能隔着肚皮看穿孩子性别?

    皇帝低低地骂了一句脏话,来回踱了几步,猛地又击了柱子一下,用力之大,竟是震落了一片粉尘,扑索索全落到了三人头上。

    “若是实不能两全……保孩子!”他到底还是下了决断,“勿要耽搁太久,若孩子出世痴傻……个中分寸,你们自己斟酌!”

    若是耽搁了太久,误了徐庄妃性命,然后孩子出世又是痴傻,这不等于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没了宠妃,孩子健康也没了,这两头空结果,肯定会让皇帝大为不……

    然后谁会倒霉,那还用问吗?

    两位太医对视了一眼,都是看出了对方眼中深深无奈,面上却是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是恭敬地答应了下来。

    “已经让人去熬催产药了。”刘太医补充了一句,“庄妃娘娘素来身体康健,定能吉人天相。”

    皇帝却压根也没理刘太医说话,他拧过身子——也许是望了灯火通明产房一眼,便转过身,逃一般匆匆地离开了微熹天色中永安宫。

    他身后不远处,柳知恩也弯□子,极为不引人注目地顺着墙根,溜向了徐循产房所东厢。

    虽然按说他也是进不去现东厢,但太医进得,他柳知恩说到底也是永安宫头一号人物,有什么进不得?徐循根本连生都还没开始生,盖着个被子现躺那闭目养神呢。

    见到柳知恩进来,众人也都知道肯定是有事,自然就把徐循给惊动了,她掀了掀眼皮,略有几分诧异地望了柳知恩一眼。

    “出什么事儿了?”

    声音虽微弱,但神智却还很清晰。

    柳知恩很复杂地望了徐循一眼,便她身边跪了下来。

    “回禀娘娘……”他降低音量,几乎是扒徐循耳边把整件事给说了一遍,才又稍稍后退了一点。“这种事,缓急间也是难说……娘娘若有话要留下——”

    他柳知恩就是有天大本事,也改变不了皇帝下决定,但徐循怎么说也是庄妃,又是孩子妈,她要是不肯保小不保大,说那什么点,皇帝都没辙。柳知恩这话,就看徐循怎么理解了,徐循若是情愿,也可以留个遗言——很多时候,产妇根本就是死产床上,连一句话都来不及撂下——若是不情愿,那也有个运作机会。

    徐循却是愣愣,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她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丝笑容。

    柳知恩只是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扭过头去——这种笑容,实是太、太……太……

    “应该。”庄妃娘娘语气却是如此斩钉截铁。“保小不保大,本就是分内事!我……我也没有什么话要留下。活了就活了,要真是如此,那也就是我命。”

    她说得大义凛然,仿佛真是心甘情愿,唯有唇边一丝笑意,泄露了她真实心情。

    柳知恩知道自己该走了,但就是迈不开这个脚步,他喉咙间就像是塞进了一大块浸过水棉布,吞吞不进去,吐吐不出来,梗当地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那,奴婢告退了。娘娘请保重……”

    “去吧。”徐循掀了掀眼皮,注视了他一会儿,也是欲言又止,她从容仿佛短暂地出现了一丝裂缝,但开口时,情绪却又是弥缝上了。“多得你一片忠心护主,若我没能下得这张床,小主子不消说,也要托付给你了。”

    “奴婢自当肝脑涂地。”柳知恩给徐循重重磕了两个头,见有人端了药进来,便不敢再耽搁,而是退出了屋子,廊角站着死死地瞪着窗棂上影子出神。

    徐娘娘从来都不是不吃药性子,这会儿不会逃避吃药了。柳知恩很就看着她影子仰头而,把一碗药吞入了喉咙里。然后,没有多久,屋子里就传出了一声接一声痛哼。

    刚进屋没有多久太医,这回是很又退出了屋子。所有人心都绷紧了:刚才那些烦躁和焦虑,不过是开场而已。如今这才是真正地开始,徐娘娘能否度过这一劫,却是谁也都不敢打上包票。

    里头产婆流水价高声和太医回报,院子里众人都听得清楚。“宫口开到八指了——”

    “十指了,终于十指了!”

    “宫缩很频繁了,娘娘,用劲!叼着这块木头,跟着奴婢指挥用劲儿!”

    “哎呀!”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叫,柳知恩唬得,差一点都站不住了,没进产房赵嬷嬷、李嬷嬷他身边,也都是一脸苍白。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手里攥着都是两把子冷汗,“娘娘晕过去了!”

    “怎么会这样!”身后传来皇帝声音了,柳知恩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经进了院子,连身上大礼服都没来得及脱——应该是下了朝,直接从奉天殿赶过来。

    “回禀陛下。”两个太医又开始擦汗了。“痛晕过去也不是特别罕见,产婆都是有经验……”

    果然,屋里现七嘴八舌已经是又开始说话了,“娘娘!娘娘您忍着点,别叫,用力,跟我节奏,呼、吸、呼、吸——推!”

    “看到头顶了!掐人中!掐人中!娘娘您不能晕,这时候晕了孩子出不来!”

    “阴门不够宽!拿剪子——拿——”

    所有嚷叫,均被一声突然又急促婴啼声给终结成了一片寂静,随之而来还有徐循连声长串哀嚎。两个太医甚至包括皇帝,都是疾步闯到了窗下,太医们连连高声问,“母子平安?”

    语气里却是透着说不出放松:终于,是把孩子给生出来了。没出什么人命,不然,他们也得跟着遭殃。

    皇帝却是低沉而又急迫地问了一句,“是男是女——庄妃人怎么样了?”

    屋内沉默了一会,方才是响起了钱嬷嬷很平静回报。

    “回禀皇爷,娘娘和姐儿是母女平安。”

    即使看不到皇帝表情,但仅从他肩线变化,皇帝失落,便也就是一目了然事了。他退了几步,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低声道,“好!这个喜讯,也该报给清宁宫那里知道……你……你们自去筹划、安排一下吧。朕这里——朕这里——”

    说着,便是又退下了台阶,逃也似匆匆地离开了永安宫。

    赵嬷嬷、李嬷嬷对视了一眼,都是看出了对方复杂感受,两人却是也顾不得多言了,越过死死盯着窗棂柳知恩,前后脚都进了产房去探视徐循。

    所有产妇,自然都是不大体面,即使是徐庄妃也不能例外,她满面苍白,嘴唇上甚至还残留了被咬破痕迹,额前也还有没被擦拭去汗迹,周身是散发了一股产妇特有血腥味儿。

    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她唇边那幸福笑意,徐循低垂着头,温柔地望着钱嬷嬷怀里那个小襁褓儿,闻得有人进来了,便抬头笑道,“赵妈妈、李妈妈,你们瞧,姐儿多像我啊——哎呀,看着她才觉得,我真是当娘了呢。”

    言语之间,欢喜无限,居然仿佛是真没有一点失落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