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风雨前夕(第1/1页)萌狐有嫁

    “阿荀,我看,你才脑子进水了。”

    花檐愣了愣,再愣了愣,有涂火的恼意从心底腾腾生起。听到这一句,这句从一直被自己以为脑子进水的百里商良嘴里说出的话,还是经过了一番认真思量后说出的话,一向觉得自己脑子很好的她,深感自己这是受了奇耻大辱。

    “你全家都脑子进水了!”花檐负气跺了跺脚,当即也忘了自己的疑惑,关于如何被骗到长姐院中一事全然抛之脑后。

    百里商良笑出声来,“我全家不都是你全家吗?”

    又有新气涌了上来,当即是想怒回,老子是聪明的狐狸,才不跟你人类是一家人。突然想起自己还在历劫这一情况。咂了咂嘴,哼了一声,将脸偏向了一边去。

    初夏时,风凉凉。

    与小妹一席没什么深意的对话下来,百里商良阴郁的心情也有了些好转。

    又是打趣道,“说来,妹妹你从哪学来这些粗糙话?我瞧你现今的性子,可半分都不像个让人惧怕的妖怪。”

    这话又是戳中花檐的痛处,这区区人类居然说她堂堂一山妖主没个妖怪样,简直就该扔进火架上烤了给她的小妖们当下酒菜。

    咬牙恨恼着,又是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还在历劫这一情况。自占了百里荀的身子后,她心性本就与原先有些不同,不像妖怪,这也不是个坏事。想刚来百里家时,阿爹一边忙着大力开发王城碧渌湖,一边又请来一批又一批道士什么的给她又是作占卜又是驱邪,最后得了个“他小女儿只是心智衰弱了变得更天真无邪了”这结论才作罢。

    如今她不像妖怪,这说明她越来越适应自己这个人类身体了。历劫下境,她扮演了百里荀这个角色,没有露陷,这其实挺好的。

    至于粗糙话,那个叫跟潮流,从来在山里就时常会跟山下村民学些词汇,如今到了一国王城,她更是没有荒废对这种带有汉子豪气的话语学习。加之经常看话本,不少东西都能略知一二。

    “我学习能力比较强。”想了想,花檐一本正经地答道。

    百里商良瞧着幺妹,并不知道她心中已经千回百转了多少心思。又一声轻笑出声来,

    “你在寻路方面,学习能力是挺强的。”

    花檐瞪眼,心叹路痴也不是她的错,纯粹是百里荀脑子真的没长好。只是气多了这时已经懒得动情绪了,想了想,甚是心平气和地问道,“我从前路痴吗?”

    百里商良听了认真回想了下,摇了摇头。

    花檐心里抽抽的,这难道是说并不是百里荀脑子没长好,而是她心智出了毛病?她成为凡人来,这被人看来心智不好原来是因为她真的心智不好?

    “你摇头作甚?”颤了声续问道。

    百里商良又是摇了摇头,看向她,欲言又止,那神情有些遗憾。对看时目光浑浊如雾气弥生。

    良久,在花檐又一好奇且无比心急的打量中,百里商良终于甚是遗憾地叹道,“我不知道,我们以前不熟。”

    哦,这会又不熟了。

    花檐暗自磨掌,咬牙道,“我记得你前不久还诓我说我们……”

    一句“挺熟的”还没吐出来,就被百里商良很真挚的眼神看过来。

    回神过来,话题已经换了。“你饿不饿?”

    “不饿,老子一点都不饿!”花檐加狠语气道。饿你一脸饿你个球,老子才不会被你的花言巧语忽悠上当。

    “是么,我饿了。”

    百里商良不紧不慢地道,拂了拂衣袖,眼含着笑意自顾自朝院门走去。

    “……”

    九曲回廊里绕几圈,花檐很快抵制了美食的诱惑,与所谓的长哥哥分道扬镳。

    她深深觉得,再和这个哥哥待下去,她迟早会变成话本里的深井冰少女。

    一阵小风吹过,花檐望向已经在另一条路上缓步离开的百里商良,心静了下来,又有些感叹。她近来糊涂,又两袖清风,无什么麻烦事,多半是在这个家里太习惯了。

    习惯了,便就很容易,很容易地忘记掉初衷。

    她是来历劫的,却没有个坐以待毙的性子。只是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什么劫可入身。

    人,不过须臾间便能定下生死,那些贪嗔痴怨,她还真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受。

    兴许,早就有人替她受了,替百里荀受了。

    如看似温和却能狠叱她的长姐百里棠,如说话一向刁钻刻薄的二姐百里雪,再如恨她入骨入血的三姐百里初。

    或许,是拖着背影消失长廊尽头的突然待她好起来的这个长兄百里商良。

    夏雪之赌,看似滑稽,可她却是从没忘记过。

    有时夜里突然醒来,还会觉有人在替她受痛,什么痛她不知道,但那种被人代过的无力感,却实实在在地在孤寂清冷的夜里教人难过。那时候总会想,人类就是这么一种脆弱又可怕的生物。你怎么都不会知道他下一步会干出什么事来。如是说,兴许这就是她的劫。

    乱如鸡窝般的人生。大抵是命格在冷眼旁观她会体会几分。

    忽感有股阴森森的凉意袭来,花檐揉了揉眼转头看向院落。飘飘扬扬的柳絮纷飞里,一抹赤红突然出现,鲜艳深沉,冷冽如画。

    以为看错,再揉了揉眼。听到一声笑吟吟响开,“阿妹,好久不见。”

    花檐睁大了眼看着开口同她打了招呼的三姐百里初,心里闪过一阵冤家路窄的失落感。

    “您老好啊。”硬着头皮干巴巴地笑应道。

    百里初冷哼一声,扬眉道:“你这样子,是怕我吃了你不成?”随即又似懒得纠缠,再道,“放心吧,小妖精,此番,我不是来找你的。”

    被气势一直压的很是憋屈的花檐听此,心中狂喜,本克制得好的态度一个没压住,脱口而出一句,“甚好,甚好。”

    话出口才后悔起来。论人们的思维,即便是特不想见的人,当面这样说好也是很不礼貌的。花檐颤了颤,往边上退了又退,还一边摆出了个谄媚的态度。心里暗叹,她的山主气势要被这小百姓家弄没了。

    百里初大笑了起来,“若没那些往事,你这妹妹,我兴许还能瞧上眼。”

    颤颤的花檐愣是被这话吓了一吓,她可不想被她瞧上眼。恨着挺好的,挺好的,不来招惹她就很好了。

    见百里初方谲狂的笑忽地一收,只对上了还在发颤的她一眼,随即甩袖向了府邸深处去。那一眼论不上多么意味深长,却给人一种有波涛暗涌上来的诡异感觉。

    花檐呆愣地目送这个所谓的恨她至极三姐姐的背影离去。

    今日的百里初仍是穿着大红裙,与她所穿的石榴花裙颜色上还要更艳更锐利许多。目光中少女款款远去,拖着长裙的曳曳及地,衬得整个人美艳,更是妖冶。

    眼角余光里,花檐瞥到,百里初惯于执刀的左手上提着一盆枝叶盛然的植物,那是一盆还未开花的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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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寂静如琥珀里的时光般,百里晔站在书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眉头蹙得很深。

    少女倔强的眼神就像一把刀,凌厉又狠毒地,刮过他身。

    “还回来做什么?百里家可没养出杀人的孩子。”他沉哑着声音道,一手扶着书桌边缘,像是一放开,他整个人就会倒下去一般。

    百里初愣了愣,旋即笑了起来,近乎嘲讽般的笑。

    “我以为您不知道,原来您竟是知道的。”

    “经商三十年,这王城之事我又有什么是不晓的。”百里晔微叹了声,只稍稍片刻,面色又重新冷了下来,“已经被逐就不要再回来了,我是生意人,经不起沾血的双手来污我的生意。”

    百里初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她咬了咬下唇,竟咬出了血。“父亲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就不怕我地下的母亲化成厉鬼半夜来敲门么?”

    这话说得委实是大不敬,可如今,百里初却再没了兴致尊敬一下眼前的中年男人。她自幼丧母,在百里家中,没有人对她特别亲近,因是个小姐,也没有人对她特别生疏。

    其实,比起爱转恨生的怨气,有时那些瞧不出好还是不好的对待才是残酷,惟它才会比任何疼痛都来得真实。

    “放肆!”百里晔面露怒色,盛怒之下,伸手竟捆了百里初一巴掌。

    百里初捂住被打的脸,很平静地笑了笑:“除了阿荀,你从未真的关心过我们几姐妹,到如今还计较起来,我不过回来看看独自在亲母忌日里伤情的姐姐,竟值得父亲这样动气?”

    “你……”百里晔伸手颤颤地指了指跪着的女儿,还是方才打人的那只手,疼痛感还在。终是甩下了袖子,别过了脸去。

    “出去,滚出去。”他闭目,简单地作出狠心的命令。

    百里初没有动,仍是跪着,她又笑了笑,不知讨饶地续道:“我们不过父亲一时意乱情迷后留下来的错误罢,可是,父亲,你到底是会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的。”

    “还有什么代价会比养了你这样一个不孝女更……”百里晔压了压怒气,脸始终没有转过来,手朝后指了指门边,淡淡道:“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百里初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看起来她还是笑着的,那副样子却是比真的放声哭出来还要难捱。晶莹的泪滴落到地板上,仿佛能从这寂静中劈出一点热闹来,却在四溅开花的瞬间沉到了尘埃里,仿如一个人破旧不堪的亲情记忆,回想起来,好不好的,坏不坏的,最后连原本活着的光也成就了黄昏夜幕。

    “女儿说了,父亲会付出代价的,便是真的……”哽咽声停顿下来,百里初抬起了跪着的双腿,径直朝门外走去。待到了门口,身影又顿住,回转过来,目光清冷。

    “你就应该像杀了我们的母亲一样,杀了我们,杀了我们这些旁出的孩子啊……”

    语气到后面越来越轻。百里晔骤然瞪大了眼,撑住桌沿的手一顿,仿佛一瞬息里,就苍老了十岁。

    暗淡的光线照进的寂静书房,似也在顷刻里,将一切戛然而止,并随着隐约的恨和悔,停滞不前。